入夜之后,秦洪与两名安西军将士在突骑施向导的指引之下,艰难翻过一片雪原,进入到了大清池北岸的唐军势力范围。
战争时间军队驻地的戒备十分森严,明哨暗岗不计其数,擅闯禁地者,非死即擒。突骑施向导便不肯再向前,转身离去。秦洪等人故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没有悬念的被巡逻的唐军捆了起来,当成细作被押送到了盖嘉运的面前。
与秦洪随行的两名安西军将士,在盖嘉运面前努力解释。其中一个说,自己在开元十九年投军于庭州,最初就是效力于盖将军麾下。另一个说,去岁年中盖将军来到安西大都护府的时候,小人还曾为你牵马。
盖嘉运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了一阵,明显有点不耐烦了。他沉声了一声“住口”,然后说道:“安西也好北庭也罢,像你们这样兵卒数以万计。休说本将对你们毫无印象,就算从前当真认得,也难保你们现在,不是变节投敌之后前来诈我。除非你们能够拿出真凭实据,我才会相信,你们是萧御史亲自派来的信使。”
这让两名安西军将士束手无策,也有一点急了。他们连忙说道:“老秦,你倒是说句话啊!”
盖嘉运和他身边的副将程千里、夫蒙灵察等人,都把眼神投向了面如沉水、片言未发的秦洪,问道:“你,又是何人?”
秦洪说道:“大唐先天元年兵,从军十八载,退役老卒一名。”
盖嘉运等人闻言都有一些惊诧,不由得议论起来——
“先天元年?距今二十多年了!”
“那时候,我还在草原上给人放马!”
“从军长达十八载,除非是五品以上官将,否则谁能熬得住?”
“但他却说,自己只是一名退役老卒,这实难让人信服!”
秦洪听他们这些话,平静的说道:“先天元年新皇登基时,我从军于汴州军府,充为地方府兵。开元四年汴州发蝗灾,中书令姚崇首倡灭蝗,但汴州刺史倪若水拒不执行,以致田中庄稼尽皆损毁,全年颗粒无数。为免饿死,我等同乡青壮数人一同弃舍田园应募投军,遂后调往河西节度充为募兵。次岁吐蕃犯境,七月间郭知运将军大破吐蕃于九曲,那是我参加的第一场战争。”
盖嘉运等人神情微变,突然对秦洪有了莫大的兴趣,连忙追问道:“后来呢?”
秦洪看了他们一眼,淡然道:“开元十六年吐蕃大将悉末明领兵犯境,河西节度使萧嵩率张守珪、张忠亮与杜宾客等将各路反击,陆续破敌于沙州一带与祁连城下。那是我在河西参加的最后一场战争。同年冬末,我便退役归乡了。”
众人更加惊讶,程千里连忙问道:“从先天元年汴州府兵算起,直到开元十六年退役,这还真是从军十八载。开元四年九曲大捷,开元十六年河西大捷。你既已参与这些大胜仗,但为何,你直到退役也仍旧只是一名老卒?”
秦洪淡然道:“老卒,有何不妥?”
夫蒙灵察接话说道:“从军十八载,功勋卓着。按理说,你至少也该是六品以上官将之身。”
秦洪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既未做官,也未拜将。”
夫蒙灵察正要问一句“为什么”,程千里连忙挥手,示意他别再追问。
此时,盖嘉运慢慢的站起了身来,走到秦洪面前,问道:“从军十八载,既未做官也未拜将……莫非你是永远置身于暗处,直属于主帅一人的中军斥侯?”
秦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盖嘉运就当他是默许了,连忙压着声音又问了一句,“开元十六年河西大捷之后,萧嵩便因军功卓着回朝拜相。你也在同一年退役回乡……莫非你真是,萧老相公麾下的中军斥侯?”
秦洪沉默了片刻,终于说了一句,“盖将军,你的问题太多了。”
在场众人再度吃了一惊,盖嘉运甚至吸了一口凉气!
——直属于三军统帅的中军斥侯有多特殊,旁人不清楚,身为一方军帅的盖嘉运绝对心知肚明。
在军队里,秦洪这种人就是三军统帅的眼睛和耳朵,同时也是绝对心腹和得力臂膀;若在平常,这种人往往和统帅亲密无间、形同家人。甚至有些统帅和斥侯之间的关系,会比真正的家人还要更加亲密和信任彼此。因为他们真的同生共死过,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盖嘉运很识趣的不再继续打听,而是果断下了一令,“来人,松绑!”
帐内士兵连忙上前,为秦洪等人松绑。
夫蒙灵察小声说了一句,“盖将军,口说无凭。我们怎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盖嘉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解开束缚之后,秦洪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说道:“这是我唯一,能够证明我自己身份的东西。有请将军过目。”
夫蒙灵察亲自上前接过这本小册子,翻开一看,当场瞪大了眼睛,“策勋六转上骑都尉,视同正五品……”
程千里惊讶道:“视同正五品,这样的功勋老卒退役归乡,七品县令见了都得乖乖下拜。策勋六转上骑都尉,这应该是我大唐的普通兵卒,所能到达的最高顶峰了!”
与秦洪同来的两名安西军听到这些话,顿时肃然起敬,连忙对他抱拳一拜,“拜见老前辈!”
帐内的其他士兵也都纷纷效仿,一同施礼参加。就连盖嘉运与程千里、夫蒙灵察这些当将军的人,也都对他叉手一拜。
秦洪仍如当初一般平静,说道:“盖将军,萧御史派我前来传达,重要话语。”
盖嘉运忙道:“来人,看座!”
军士搬来一个军用马札,秦洪坐了下来,言简意赅的把萧珪与莫贺达刚商量好的事情说了一遍。
盖嘉运等人正当进退维谷,甚至可以说是陷入了绝境之中。听闻此讯他们无不惊喜,但也有所疑虑。
盖嘉运说道:“秦老前辈,非是我等信不过你。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交换条件对我们来说实在太过便宜。他莫贺达干,为何要对我们如此好心?”
秦洪说道:“我只负责传话,余事一概不知。盖将军若有疑问,可以派出心腹之人随我去见萧御史和莫贺达干,向他二位当面求证。”
夫蒙灵察马上说道:“盖将军,我去!”
“慢着,不急。”盖嘉运摆了一下手,面带微笑的对秦洪说道,“秦老前辈,我想问,你刚刚是如何穿越突骑施防线,来到这里的?”
秦洪说道:“莫贺达干派了两名心腹侍卫给我当向导,我便一路过来了。”
盖嘉运又问道:“你来的时候,可曾注意到了突骑施军队的布防情况?”
秦洪说道:“夜色之中,我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盖将军想问什么?”
盖嘉运问道:“我想知道,我军究竟有没有可能,强行攻破他们的防线,突围而出?”
秦洪寻思了片刻,说道:“我不敢断言。但就算我军成功突围而出,也必当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盖嘉运说道:“这便是我疑惑的地方了。”
秦洪皱了一下眉头,“为何?”
盖嘉运说道:“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莫贺达干至少有六成以上的把握击垮我军,甚至是全歼我军。假如我军败于碎叶,突骑施人想要收复弓月城简直唾手可得。因为弓月城那边我只留下了三千驻军,其中还有一半是伤员。但是现在,莫贺达干却愿意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池,来换走我们两万多名敌军。他一向精明过人,怎会和萧御史做下这种。极不划算的买卖?”
秦洪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只能估计,莫贺达干肯定还有,别的条件。”
盖嘉运说道:“如果我是莫贺达干,一定会将萧御史扣下。”
“为什么?”几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盖嘉运说道:“你们想一想,莫贺达干本就主张与大唐停战修好。但是眼下,却有我们这样一支唐军被他死死困住。他若杀了我们,势必与大唐结下死仇,再无回旋之余地。他若无故放走我们,牙帐那边又会无法交待。这也就是说,我军目前进退不由处境艰难,莫贺达干其实也在左右为难。刚好这时候,萧御史来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程千里说道,“萧御史提出要求,莫贺达干正好顺坡下驴,放走我们以示停战修好之诚意。与此同时他又兵不血刃拿回弓月城,立下一份功劳。并且他又扣下了萧御史,可对牙帐和可汗有所交待。如此对他来说,便是两全齐美之法。”
盖嘉运慢慢的点了点头,“差不多,应该就是这样了……精明如莫贺达干,又怎会去做,赔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