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雪止住,太阳出来了。
萧珪吃过早餐之后习惯性的想到外面去走一走,但是,莫贺达干派来伺候他的两名突骑施军士,很客气的将他拦了下来。
“萧御史,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请不要随意外出。”
萧珪说道:“我饭后腹胀,只在帐篷外面走一走。”
军士仍是将他拦着,说道:“萧御史,请不要离开这里。”
萧珪有点郁闷了,说道:“让开,我要去见莫贺达干!”
军士愣了一愣,仍是挡在他面前,“抱歉,不行。”
萧珪有了一点秀才遇到兵的感觉。正当苦闷之时,帐篷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几个,退下。”
守在帐篷内外的士兵听到这个声音,全都乖乖的撤走了。
尔微特勒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皮制的酒袋子。
萧珪上下打量了尔微特勒几眼,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华丽衣装,从头到脚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你看什么?”尔微特勒的语气,不冷不热。
萧珪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这才是一位王子,该有的模样。”
尔微特勒说道:“我若是你,肯定笑不出来。”
萧珪问道:“为什么?”
尔微特勒扬了一下手里的酒袋,“你这帐篷里面太闷了,跟我来吧!”
二人来到了帐篷外面,朝着军营的僻静一角走去。除了一队铁狼卫紧紧的跟着尔微特勒,其他的人看到他们全都识趣的避开了。
二人在一堵人为堆积的雪墙前停了下来,尔微特勒拔开酒袋子的木塞饮了一口,然后递给萧珪。
萧珪接了过来,也饮了一口。
酒是热的,味道还算不错。
尔微特勒看着那一堆雪墙,宛如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要去碎叶了。”
萧珪又饮了一口酒,“你父汗召你回去?”
尔微特勒没有回答,把手伸向酒袋子。
萧珪连忙饮了一大口,才肯还给他。尔微特勒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接过酒袋子,将饮口连续擦拭了好几遍,却没有张口去饮。
萧珪不禁笑了,“若是嫌弃,你就还给我好了。”
尔微特勒还真就还给了他,说道:“留给你吧,当作一个纪念。”
萧珪呵呵一笑,张口饮酒。
尔微特勒转过脸来看着他,说道:“你是在故作镇定,还是强颜欢笑?”
萧珪一本正经的说道:“在当前的语境之下,这两个词,好像没有什么区别。特勒,汉学功课还需加把劲呀!”
尔微特勒皱了皱眉头,说道:“我特意前来与你道别,你便只说这些废话?”
萧珪面露笑容,扬了扬手中的皮袋子,“谢谢你的酒。”
尔微特勒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萧珪在他身后说道:“半道刺杀的事情,特勒就当它没有发生好了。”
尔微特勒一转身又走了回来,盯着萧珪沉声说道:“为什么,你会和我的老师说出一样的话来?你们昨天商量过了?”
萧珪说道:“并没有。只是巧合罢了。”
尔微特勒皱起了眉头,“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杀我,我却非要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换作是你,你能做到吗?”
萧珪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能。”
尔微特勒有点恼火,“那你凭什么,要我这样做?”
萧珪说道:“现在汗国想要杀我的人,数以万计。我可以躲在这里寻求莫贺达干的保护,也可以通过外交手段保全自身,我甚至还可以想办法悄悄溜走。也就是说,我有多种选择。而你,却没有了。”
尔微特勒突然一下愣住了。
萧珪说道:“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莫贺达干的话,你还是要听的。”
尔微特勒闷吁了一口长气,小声说了一句,“恰好相反。”
萧珪微微一皱眉,“特勒,什么意思?”
尔微特勒仰起头来再次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这次回来以后,我突然感觉,我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
萧珪问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尔微特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强烈。我甚至发觉,打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我自己。”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你的父汗对你寄予了厚望,你的老师倾尽心血培养于你,汗国的子民也对你另眼相待。过高的要求与期望,逐渐让你迷失了自己。是这种感觉么?”
尔微特勒双眼发亮的看着萧珪,认真的说道:“没想到,真正能够理解我的,竟然是我的敌人。”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你来找我辞行,是想听一听,我对你此次碎叶一行的意见?”
尔微特勒点了一下头。
萧珪说道:“如果我说了,你可能又会要骂人。”
尔微特勒郁闷的皱了皱眉,“那么,请你收起乡间塾师的那一副腔调与嘴脸,说几句有用的话。”
萧珪呵呵的轻笑了几声,然后说道:“其实最有用的话还是那一句,你必须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除非你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干掉你在牙帐的所有敌人。”
尔微特勒的眉头深深皱起,小声嘟囔道:“所有的敌人……也包括我的父汗吗?”
萧珪心中一凛,平静的说道:“你的父汗,现在未必就是你的敌人。至少表面上,他还不是。”
“有区别吗?”尔微特勒说道,“当他下令,把庆那大设和五千狼骑从我身边撤走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成为了彼此的敌人!”
萧珪摇了摇头,说道:“除非你当众撕破脸皮,或是主动去向你的父汗宣战。否则,你的父汗不会把你当作敌人来对待。就算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他也不会这样去做。”
尔微特勒说道:“因为我的背后,还有一位强大的老师。对吗?”
萧珪沉默了片刻,认真的说道:“特勒,像令尊那样的君王,他们的心术,是与我们常人不同。”
“你究竟想说什么?”尔微特勒问道。
萧珪说道:“我们不妨这样假设一番——假如你这次回到碎叶,你的父汗当真把你杀了,或是任由都摩度把你杀了。后果,会是怎样?”
尔微特勒皱眉,沉默。
萧珪说道:“我来替你回答。你若是被杀了,莫贺达干就算不会马上起兵宣战为你复仇,他与你父汗之间的关系也将彻底决裂。汗国会因此分裂,削弱,甚至陷入无休止的内战之中。这肯定不是你父汗愿意见到的。做为一名君王,他会尽可能的权衡利弊。所以此次碎叶之行,只要你自己不冲动作死,就没人能够杀得了你。装傻,就是你目前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尔微特勒依旧沉默,眉头皱得更紧了。
萧珪说道:“还有。你若死了,莫贺达干也走了。牙帐之内还有谁能制衡都摩度?你的父汗,他就不担心自己会死在都摩度手上吗?——精明的帝王无不热衷于玩弄平衡之术,以免自己被一家独大的权臣取而代之。类似这样的话语,特勒应该在汉学书籍上,见过不止一次了吧?”
尔微特勒猛然抬起头来看向萧珪,双眼之中精光迸射。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这种话,莫贺达干肯定不会和你讲。所以你才会带着好酒,前来找我这个擅长说教的敌人。对不对?”
尔微特勒没有回话。他抬起右手一掌拍到了左边的胸口上,弯下腰来向萧珪施了礼。
然后,他就走了。
萧珪看着尔微特勒与铁狼卫离去的背影,脸上逐渐泛起了笑容。
父子离心,骨肉相残。
突骑施汗国的这一出权柄争夺大戏,逐渐变得有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