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突厥人,以狼为图腾,以“狼种”自居,狼神是他们心目当中至高无上的神砥。
咄悉泥俟斤当着可汗的面以狼神的名义讲出的话,那就是绝对无可更改的誓言。如果哪天他违背了这一条誓言,那么他就会被所有的突骑施人唾弃,其中包括他的朋友和家人。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汗廷之内,在咄悉泥俟斤说完这一番话后,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莫贺达干,看他会有何等表现。
莫贺达干出人意料的平静。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咄悉泥俟斤,我尊重你的选择。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不再是兄弟。”
咄悉泥俟斤说道:“也不再是袍泽!——我们不再响应你的号召,不再加入你的麾下,不再为你而战!”
莫贺达干凝视着咄悉泥俟斤,平静的说了一个字,“好。”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哎,真是世事无常啊!”
众人扭头一看,是都摩度。
莫贺达干没有理他,上前两步走到苏禄可汗面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可汗,臣请求立刻派出狼骑平息暴乱、疏散百姓。”
苏禄可汗不动声色,“然后呢?”
莫贺达干停顿了一下,说道:“臣请可汗,再次接见萧珪,正式与之洽谈两国停战盟好之事。”
苏禄可汗转头看向都摩度,“都摩度,你有何看法?”
都摩度上前两步走到莫贺达干身边,说道:“可汗,臣以为汗国与唐朝既无和解之可能,也无和解之必要。多年来,唐人总是压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把我们视作牲畜一般任意打压、任意欺凌。如今汗国国力强盛、兵强马壮,为何还要承受这般屈辱?再者天赐良机,吐蕃人也正在奋起反击、抵抗唐朝。汗国与之联合,必能击败唐朝、称霸西域!”
“称霸西域?!”莫贺达干冷笑了一声,说道:“都摩度,谁给你的胆子,说出这种夜郎自大的蠢话来?!”
都摩度立刻反击道:“汗国男儿从不慎战,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胆子!反倒是你莫贺达干,一再的妥协、一再的退让。我都怀疑,你还是不是狼种?不仅如此,你还多次暗通唐朝官吏与之密谋,并私自纵放陷入重围的敌国兵马——你,究竟是何居心?!”
莫贺达干对苏禄可汗施了一礼,说道:“可汗,臣放走盖嘉运乃是深思熟虑之举。汗国现在不宜与唐朝结下死仇,否则……”
“够了!”
苏禄可汗突然厉喝了一声,在场所有人全都惊呆了。莫贺达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的记忆里,苏禄可汗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的当众喝斥过他!
苏禄可汗冷冷的看着莫贺达干,说道:“几十年来,类似这样的话语,我都已经听腻了。难道你希望我有生之年,从来都没有奋起反抗过唐朝?——哪怕是一次?!”
莫贺达干双眉紧皱牙关紧咬,没有说话。
都摩度突然大声喊道:“臣愿尽心竭力辅佐可汗,抗击唐朝称霸西域!”
厅堂内的其他大臣全都站了过来,跟着都摩度一起大喊这一句“抗击唐朝称霸西域”!
其中就包括,刚刚发过了誓言的咄悉泥俟斤。
尔微特勒慢慢的走到了莫贺达干的身边,小声说道:“老师,我们输了……”
都摩度说道:“特勒这话不对。我们都是汗国的子民、可汗的臣子。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效忠可汗、壮大汗国。所以此间没有输赢,只有对错。”
尔微特勒眉宇一沉,“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你,都摩度!”
“不,尔微。”
苏禄可汗的声音再次响起,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听他说道:“你们错了。你和你的老师,你们都错了。”
莫贺达干与尔微特勒,一同目瞪口呆。
这句话,几乎就是一锤定音,胜负已分。
莫贺达干慢慢的跪了下来,趴伏在地上,“臣知错……臣请可汗,治臣误国之罪!”
尔微特勒犹豫了一下,也在一旁跪了下来,却没有吭声。
厅堂里面再一次变得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苏禄可汗,将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决断。
苏禄可汗表面表情的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莫贺达干既要劳师远征又要操持国事,实在太过辛苦——咄悉泥俟斤。”
“臣在!”咄悉泥俟斤连忙上前应喏。
苏禄可汗说道:“收复弓月城的事情,就由你去办了吧,别再劳烦莫贺达干了。”
“是!”咄悉泥俟斤大声应喏。
都摩度低头看着莫贺达干,脸上浮现出了笑容。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完了!你的最后一点兵权,都没有了!
苏禄可汗又道:“莫贺达干,这些年来你辛苦了,也该歇一歇了。后廷的猎苑离宫目前空着,你就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时间,好生休养吧!”
莫贺达干跪在地上说道:“臣遵命。臣拜谢可汗不杀之恩!”
“说的哪里话?”苏禄可汗说道,“你我情同手足,这些来年你为汗国做出的贡献,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我怎么可能杀你?——猎宛里面,最近添了许多你最爱的黄羊。所有我才会,请你到那里小住一段时间。你若不愿去,大可直言不讳。”
莫贺达干说道:“臣愿意……臣确实感觉有些累了,想要好生歇养一段时间。猎苑离宫,记得十年前的冬天,我与可汗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打了不少的猎物。那个地方,很是不错。”
“如此便好。”苏禄可汗点了点头,再道:“尔微,陪你的老师一起去。务必好生侍奉,不得有误!”
尔微特勒咬了咬牙,回了一个字,“是!”
夜幕降临了。
围堵在馆舍外面的突骑施人,终于慢慢的散了去。吵闹了一整天的碎叶城,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吃过晚饭以后,萧珪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新衣裳,手持旌节端坐于正厅。
那些闲下来的狼骑士兵看到他这副样子,都觉有些奇怪,纷纷猜测道——
“大晚上的不去睡觉,穿成这样坐在这里,他想干什么?”
“看样子,他仿佛是在等人?”
“你看他手上还拿着唐朝使臣的旌节,莫非是在等着,可汗宣见于他?”
“胡说!这时候,可汗最多派人过来,一刀宰了他才对!”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队人马突然驾到。骑狼士兵们连忙散开,给他们让道。
胡禄达干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来了。
萧珪坐在厅堂内,面带微笑的看着胡禄达干,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萧御史,在等我?”
“是。”
说完这些开场白之后,胡禄达干才例行施了一礼,说道:“我奉可汗之命,前来迎请萧御史。”
“有劳。”萧珪回了他一礼,说道:“这么晚了,苏禄可汗不会在内廷,宣见我这样的外臣吧?”
胡禄达干眼神炯炯的看着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萧御史,恐怕是误会了。不是可汗,宣见于你。”
萧珪淡然一笑,“那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胡禄达干说道:“监狱……死牢!”
萧珪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汗终于决定,杀萧珪以绝唐好了?”
胡禄达干答了一个字,“是。”
萧珪说道:“请问,莫贺达干与尔微特勒,目前处境如何?”
胡禄达干皱了皱眉,“萧御史,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萧珪说道:“难道你担心,一个进了监狱的死囚,还会泄露你们的机密?”
胡禄达干沉默了片刻,挥挥手叫身边的军士们退了出去,这才说道:“原本我是不该告诉你的。但是……罢了!我只说一句,莫贺达干与尔微特勒大势已去。他们一同去了猎苑离宫,静心休养。”
萧珪面露微笑叉手一拜,“多谢!”
胡禄达干一抬手,“萧御史,请吧!”
一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几乎没有一丝存在感的秦洪,突然朝着胡禄达干迈出一步。
萧珪急忙伸手一拦,“算了!”
胡禄达干猛然惊出了一身冷汗。等他回过神来时,秦洪已经双手捧着横刀递到了他的面前。
胡禄达干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躲过了一劫!
他低头看了看那把横刀,说道:“你只是一个随从。我们可以放你回去,给唐朝送信。”
“不必。”秦洪将横刀往他怀里一扔,说道:“这种事情,很快就会传得天下皆知。”
胡禄达干抱着那把横刀,看了看萧珪,又看了看秦洪,说道:“那就,一并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