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煌的宫殿之前,清冷的夜色之中,响起了咸宜公主心碎的呼喊与质问。
“阿爷,这是为什么?!”
李隆基平静得可怕,“此乃国家大事,朕无需向你解释。”
咸宜公主仍不死心,继续追问:“儿臣无心插手国家大事,儿臣只是想不明白。萧郎孤身赴敌营,换得盖嘉运与他麾下两万人马全身而退。但是现在萧郎被敌人抓了起来投入死牢,还要择期处斩。朝廷非但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前去营救萧郎,反叫盖嘉运率领那一支被萧郎救出的军队,前去镇守弓月城!——阿爷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天下臣民之心吗?”
李隆基的眉头狠狠一皱,沉声道:“来人,将公主抬起,跟朕一起走!”
几名身强力壮的宦官依令而行,强行把咸宜公主从地上抬了起来,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是无用,将她抬进了一间偏殿之中。
闲人退下,房中只剩父女二人。
李隆基终于发作了,大声喝道:“咸宜,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咸宜公主跪倒在地,“儿臣不知哪里做错,还请圣人指教!”
李隆基怒道:“朕不知你从哪里听来了一些风言风语,便就开始妄议国政,还公开数落于朕,对朕评头论足!——咸宜,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随便哪一项罪名,都足以将你斩首!”
咸宜公主跪在地上没动,平静的说道:“儿臣自知有罪,愿领一死。但儿臣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李隆基拧眉看着咸宜公主,沉默了好一阵,说道:“真相就是,弓月城是大唐的领土与城池,不容敌国随意践踏。朝廷增兵前去布防,此乃正举,不容置疑。”
咸宜公主说道:“弓月城不仅是大唐的领土与城池,还是李相公谋国谋军的功劳与盖嘉运升官发财的本钱,绝对不容有失。这也是真相之一,对么?”
李隆基气得嘴唇发抖,很想大喝一声“住口”,但他奇迹一般的忍住了。
咸宜公主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了来自父亲和圣人的愤怒,但她也奇迹般的没有害怕,而是继续说道:“相比弓月城,一个还没有正式成亲的驸马,确实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如果仅用一颗人头就能换来一座城池,并为君王开疆拓土的功业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就更加划算了。这也是真相之一,对么?”
“啪”!
一个重重的耳光,终于甩在了咸宜公主的脸上。
李隆基气得浑身发抖。
咸宜公主捂着脸没有哭,倔强的仰着头看着李隆基,说道:“儿臣忤逆欺君犯上,但求速死!”
李隆基蹲下了身来,怒气盎然的看着咸宜公主,沉声说道:“你要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的萧郎,与他一路同行么?!”
咸宜公主拜倒在地,“多谢圣人成全!”
李隆基用力的咬牙,沉默了好一阵,说道:“咸宜,你对父亲有所误解,这不打紧,因为家人之间一切都好商量。但你妄揣圣心、曲解圣意甚至任意诋毁君王,确是不赦之罪!”
咸宜公主跪地不起,说道:“儿臣有罪,但求速死!”
李隆基叹息了一声,“就算要死,你也该死个明白才行。否则到了地下,列祖列宗都要骂你——我李唐皇室,居然也出了这么一个糊涂鬼!”
咸宜公主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着李隆基,“敢问圣人,儿臣哪里糊涂了?”
李隆基又叹息了一声,说道:“谋国谋国千头万绪,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朕不便对你细说,只能告诉你,朝廷派谴盖嘉运率军前去镇守弓月城,是朕与宰相将军们商议多时得出的结论。其中并没有夹杂,你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心。”
咸宜公主眨了眨眼睛,“萧郎身陷囹圄,朝廷却未派一兵一卒前去救援。这又是为什么?”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一句真话,朕不能对任何人讲,只能告诉自己最亲近的女儿。”
咸宜公主突然红了眼眶,颤抖着声音说道:“阿爷,女儿在此,女儿愿听……”
李隆基挪了一下身子坐到咸宜公主的身边,伸手搂着她的肩膀,轻声道:“朕也很喜欢萧珪,很想立刻派出千军万马救他出来,顺手再将突骑施汗国夷为平地,如此方解心头之恨。但是朕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征调足够的兵马与钱粮,去做这件事情。你可知道,大唐为了盖嘉运打那一场仗,足足准备了一整年的时间?”
咸宜公主小声道:“那为什么就不能,派谴盖嘉运率领他的人马,去碎叶救萧郎?”
李隆基又叹息了一声,轻轻的拍着咸宜公主的肩膀,说道:“在岳父的立场而言,我是应该这么做;但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大唐的圣人。我更应该派谴大唐的军队,去守护一座大唐的城池;而不仅仅是,为我的女婿而战。”
咸宜公主立刻坐直了身体,“难道大唐的圣人就应该舍弃一位忠君爱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臣子,任由他被敌国处斩吗?”
“当然不会。”李隆基说道,“关于营救萧珪一事,朝廷另有安排,朕现在不便对你透露,你也就不要多问了。”
咸宜公主咬牙沉默了片刻,说道:“好,儿臣不问。但儿臣另有一个请求。”
“说说看?”
咸宜公主说道:“儿臣想要,去一趟西域。”
“不行。”
李隆基立刻松开咸宜公主站起了身来,毫不犹豫的转身朝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停顿了一下,扔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语,“绝对不行,你想都不要再想!”
咸宜公主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的瘫倒下来。
宦官简之等人连忙将她搀扶起来。
咸宜公主的眼神当中一片茫然,呆呆的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庞,喃喃道:“为什么帅灵韵就能不远万里去寻他?我却,不能?”
简之凑了近来,小声说道:“殿下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帅灵韵只是一介低贱的商女。二者岂可一概而论?”
咸宜公主突然笑了。
简之微微一惊,公主的笑容竟是那样的苦涩!
“简之,你知道吗?”她喃喃的说道,“生在皇家,不是我的错……”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喜庆时,龟兹城外的大军营当中,却是一派异常忙碌的景象。
所有的军士彻夜无眠,都在忙着同一件事情——拔寨起营,开往庭州。
盖嘉运坐在他的帅帐里面,身前摆着一盆肉和一瓮酒。身边有许多军士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忙于收拾各种物件,盖嘉运全都视而不见。
他就这样呆呆坐着一动不动,已有半个时辰。那些酒肉是军队按照旧俗惯例,分派过来的“年夜饭”,他却一直没有动过筷子,现已经变作冰冷。
突然有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东倒西歪的闯进了帅帐,醉醺醺的嚷道:“哟,盖将军的酒肉,竟然全都未动!莫不是专程给我留的?”
盖嘉运瞟了他一眼,很不耐烦的说道:“乌那合,我现在没钱给你,休要再来烦我!酒肉归你,赶紧滚蛋!”
乌那合嘿嘿的怪笑了几声,挨着盖嘉运身边坐了下来,说道:“盖将军,我不是来讨钱的。要我滚蛋可以,但你至少……先要给我一颗蛋嘛!”
盖嘉运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扇乎过来。
乌那合一个扭身躲闪过去,连忙跳到一旁,“呵,好大的火气呀!”
盖嘉运怒道:“滚,别来烦我!”
乌那合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说道:“不会是因为忘恩负义之后,自知理亏吧?”
盖嘉运一掌拍到身前的木几上,嚯然站起,“你在胡说什么?!”
乌那合指着盖嘉运哈哈的大笑,“看,看,被我猜中了!”
“我哪里忘恩负义?”盖嘉运怒道,“再敢胡说八道,我倾刻叫你变作肉泥!”
乌那合啧啧的摇头,“这摆明是要,杀人灭口啊!……但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又能灭掉谁的口呢?”
盖嘉运郁闷无比的长叹一声,突然瘫坐下来。
乌那合再次凑到了他的身边,说道:“我刚刚在军营里面晃荡了一圈,听到许多声音。盖将军,有没有兴趣知道?”
盖嘉运不耐烦的道:“有屁就放。”
乌那合说道:“我听到许多军士都在议论,说萧御史为了救了咱们,自己却落了难,眼看就要被人砍头。我们为什么不去救他?还有,当初盖将军不是答应过了,愿意让出弓月城吗?莫贺达干得到允诺,才会撤去包围放我们离开。现在我们却被派去驻守弓月城,这是要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了吗?”
盖嘉运咬了咬牙,“行了,别说了!”
“好,不说就不说。”
乌那合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一边朝外走一边像唱歌似的呜嚷道:“萧御史啊萧御史,这回你可算是亏尽老本喽!我真是替你,感到不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