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人,我想你们或多或少,都会对锦衣卫有所成见,我不想辩论谁是谁非,也不想争功委过。但是我要在这里表个态,从我开始,锦衣卫一定努力按照《大明律》和《大诰》办案,一切都要合乎规矩,要经得起推敲……而且大家也都知道,锦衣卫主要是监察百官,我们的办案方向会放在官吏身上。不过请大家放心,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锦衣卫绝不会陷害无辜,更不会捏造是非,入人于罪……总而言之,锦衣卫会更加规范化,专业化,高效化……对于贪官污吏,锦衣卫绝不含糊,我们会努力成为悬在官员头上的一柄利剑!”
柳淳说完之后,冲着几个人抱拳,大笑着离开。
柳淳走了,可这几位互相看看,全都觉得脖子后冒凉气。
赵勉咳嗽了两声,勉强道:“我,我怎么觉得,比以前更吓人了。”
夏恕和杨靖都有同感。
以前的锦衣卫,杀人如麻,蛮不讲理。百官无不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可到了柳淳这里,他主动按规矩办事,一切以大明法度为准绳,却让这几位更加惶恐了。
毕竟以前那是一网下去,谁被捞到了,算谁倒霉。
可现在不一样了,真要是按柳淳的设想,那是一抓一个准。
不但官没了,就连一辈子的清誉都要搭进去。
夏恕提心吊胆,可转念一想,“其实也不用担心,柳淳说大话而已。要查案子,要按规矩办事。他锦衣卫都是一帮莽夫,除了会舞刀弄枪,还会干什么?指望他们能把案子查清楚,那不是做梦吗!”
其他几位大人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暂时就不用担心了。
……
“你们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们要熟读《大明律》和《大诰》,尤其是针对其中的典型案件,要吃透关键。对陛下历年来,判断过的案子,都要烂熟于心,全都记在脑子里,我会不定期抽查。”
柳淳扫视着手下的锦衣卫,“告诉你们,以后锦衣卫升官,要看你们的功劳,可也要看你们的水平,比如提拔百户,就要先进行考核,考核通过了,功劳足够了,才能升官,考核这一关过不去,别管多大的能耐,最多就是总旗,明白吗?”
“不,不明白!”
这帮人都傻眼了,刚刚跟柳淳在刑部耀武扬威的一把,三法司被他们弄得跟孙子似的,一口怨气都出来了。
大家伙正高兴呢,就让柳淳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大人,我们好些人连字都不认识,怎么考试啊?”
“对啊,我们是武人,又不是摇唇鼓舌的文官。用不着背书的。”
“可怜可怜小的吧,让我背书,还不是杀了我!”
……
这帮家伙一个个哀嚎叫苦,就差躺在地上打滚了,他们是绝对不想接受考核。
柳淳轻笑了一声,“也好,你们不愿意呢,我立刻就上书,请求陛下革了所有的锦衣卫,然后重新招募,你们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帮人脸都吓绿了,“大人,你不能这么不讲情义啊!我,我跟令尊还是朋友呢!”
“我跟三爷喝过酒,三爷成亲,是,是我给他牵马呢!”
这帮家伙不停哀求,把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出来了。
无非是在说,我们有功劳,我们出过力,流过血,大人不能对我们这么过分!
“住嘴!”
柳淳猛地一拍桌子,宛如杀神附体,白净的面皮像锅底儿一般黑。
“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东西!难怪会被杀,把你们都杀光了,也不冤枉!”柳淳气得破口大骂,“这些年锦衣卫立功还少吗?但是洪武二十年,锦衣卫被裁撤,你们差点丢了饭碗,洪武二十五年,锦衣卫卷入逆案,在京锦衣卫,七成被杀!这才几天的功夫,你们都忘了?摸摸自己的脖子,你们的脑袋瓜子,还能留几天?”
“老百姓常说,吃一堑长一智,锦衣卫上下有过反省吗?为什么处置你们,只有欢呼喝彩,连替锦衣卫说话的人都没有?或许有人要说,锦衣卫是干脏活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理所当然。可我要问问你们,这些年,办了这些案子,有多少锦衣卫发了横财,置办了丰厚的家产?你们……就那么干净吗?”
“京城百姓流传一句话,叫什么呢?说树矮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北镇抚!就是说,每次锦衣卫办案,都有一批人发了横财,你们自己不也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吗?扪心自问,杀你们,办你们,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但是,人和刀毕竟不一样!我们要成为一柄锋利的神兵,而不是只会胡乱砍人的魔刀!你们刚刚很高兴,以为我压住了三法司,给锦衣卫出了口气。可你们想过没有,是我赢了三法司吗?不是,是大明律法!我按照大明律法行事,那帮官吏就没法袒护自己人,我按照大明律法行事,就不怕有人追究。我们一切按照法度来,就会让人敬畏。他们不是怕我们,而是怕大明律!”
“陛下御极二十多年,数次修订《大诰》,为了让老百姓知道律法,避免被官吏欺凌,每家每户,都送给《大诰》,还要求地方官吏,给百姓宣讲,让老百姓明白法令,能够保护自己!尔等身为锦衣卫,执掌律法,我以大明律法考你们,你们还敢叫苦?你们还要不要脸?自己不懂法令,就是渎职!就是饭桶!锦衣卫不养饭桶,我也不会客气!”柳淳冷冷道:“半年,最多半年之内,所有锦衣卫,必须能够书写五百个字,能够简单书写公文,能够通读《大诰》的内容!”
“做不到这一点,就从锦衣卫滚蛋!我还告诉你们,虽说锦衣卫是世袭的,可我现在就定个规矩。你们滚蛋了,想要让孩子接任锦衣卫,一样要考试,考不过,就永远别想进锦衣卫的大门!”
“锦衣卫要的是办案的专业人才,不是只会作威作福的莽夫!更不是目不识丁的白痴!我再告诉你们,锦衣卫监察百官,我们要对付的是一群十年寒窗苦读,经过无数考验,最终进入官场的聪明人。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迂腐,有人懦弱,但没有人是笨蛋!”
“想查他们贪赃枉法,想把他们抓起来。你们就要变得比他们更聪明,要读更多的书,知道更多的事情,明白更多的道理,掌握更多的经验,运用更多的方法……总而言之,锦衣卫要成为比翰林院和国子监,更聪明,更睿智的衙门!”
柳淳深深吸口气,冲着下面人怒吼道:“滚,现在就滚去读书!谁再敢多说一句,就从锦衣卫滚出去!本官说到做到!”
……
柳淳的这番谈话,简直像无数的重磅炸弹,在锦衣卫中间炸开了,炸得无数人晕头转向,日月无光。
柳淳说得很直白,他也不怕被人拿来说事。
过去老朱用锦衣卫,就是以毒攻毒,靠着锦衣卫,去铲除贪官污吏。
在这个过程中,锦衣卫也会犯错,也会激起众怒,等老朱觉得差不多了,就把锦衣卫拉出来,杀了祭旗,安抚人心。
貌似不只是锦衣卫,整个大明朝,厂卫都是这个下场,比如正德朝的八虎,天启朝的九千岁。甚至包括嘉靖朝的最强锦衣卫陆炳。
厂卫与文官之间,互相倾轧,交替得势,很难说清楚,谁是谁非。
柳淳给锦衣卫开出的一剂药方,就是专业化。
我们不再是相互倾轧的工具,我们按照规矩办事,不管是天子,还是百官,全都要服气。
毕竟在这个世道上,还有一种名为正义的东西!
假如你骂得有道理,即便是皇帝,也砍不得你的脑袋!
当然了,这是柳淳的目标而已,要想真正做到,那可不容易,光是让所有锦衣卫读书识字,精通法令,就要耗费无数的功夫。
柳淳总不能等着大家都学明白了,才出手做事吧?
“我准备把锦衣卫一分为三,一部分负责军情,一部分负责民间的舆论,剩下的负责监察百官,肃清吏治。”
柳淳缓缓说着,目前锦衣卫大猫小猫两三只,能拿得出手的人不多,军情这部分交给老爹,柳三很娴熟,比柳淳还厉害,根本不用多说。
民间的舆情,交给吴华,他是蒋瓛比较仰赖的人。有趣的是蒋瓛死后,吴华居然没有被牵连上,可见这家伙道行不浅,不是一般人物。
柳淳甚至一度怀疑他是老朱留在锦衣卫的眼线,那就索性让他每天给老朱汇报消息,免得有人蒙蔽了老朱的眼睛。
剩下的就是对付百官,替变法保驾护航了。
这一块只有柳淳能扛得起来。
“其实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本事?还是需要帮手滴。”
三爷哼了一声,“你想找谁当帮手?是徐妙锦,还是李无瑕啊?”
柳淳对老爹都无语了,“要是锦衣卫能收女人,我就任命她们俩当锦衣卫同知,排名还在你的前面!”
三爷满不在乎,“你要是真能做到,我就辞官不做了,反正锦衣卫都是咱家锅里的肉了,对吧?”
“做梦吧!还不到你歇着的时候。”
柳淳不理会老爹,他往嘴里塞了个包子,就起身前往诏狱,在路上柳淳买了一只桂花鸭,一只盐水鹅,还弄了十斤花雕。
柳淳来到了一个单间,很干净,还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外面的阳光能照的进来,在整个诏狱,这都是顶好的房间了。
唐韵坐在草垫床上,闭目养神。
柳淳让人把牢门打开,笑呵呵走进来。
“唐韵,你能如实招供,加上你的罪过不严重。本官猜测,最多是罢官回乡,或许会大几十板子,总之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柳淳笑着把酒肉递给他,“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天是你的生日。四十不惑,真不容易啊!”
柳淳给他倒酒,轻笑道:“你读了十几年的书吧?”
唐韵接过酒碗,道谢之后,感叹道:“罪员惭愧,读书十五年,三次应考,才,才考了三甲进士。”
“那也不容易了,从今往后,你是做不了官了,回家做个好人吧!”
唐韵点头,他捧着酒碗,喝了一口。
真香啊!
他喝过二十年的女儿红,堪称极品。可比起这个花雕酒,还是差了许多,怎么就那么好喝啊?
要是回家,不做官了,只怕再也喝不到了。
不对!
唐韵猛地摇头,他突然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大人,我,我回去之后,会,会不会有人保护我?”
柳淳轻笑,“你被罢官,就是普通百姓,锦衣卫会把你护送回去,然后你就像老百姓一样了。”
“不!”
唐韵突然鬼叫起来,“大人,你一定要安排人保护我,一定啊!”
柳淳把脸一沉,“你是什么意思?本官的锦衣卫成了你的私人护卫吗?你把自己放在和陛下一样的位置上吗?”
唐韵被呵斥的面如土色,他的身躯缓缓矮下去,仿佛魂儿被抽走了。
“大人,安童授意害人,抓了他,会牵连出更多反对变法的官吏……他们的亲朋好友不会放过我的!”
柳淳冷笑,“你替他们做事,甘当马前卒,被人抛弃,也是情理之中,不用叫屈!”说完,拍拍屁股,起身就要走。
唐韵凄然苦笑,是啊,我给他们效力,自然是该死,我,我怎么那么糊涂,要是我给柳大人效力,不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