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他以为自己遭贼了。
每天订的牛奶不知道被谁喝掉了,厨房里的东西也经常少这少那,就连书柜上的书顺序都乱了,要知道他总喜欢把柏拉图的书和阿西莫夫的放在一起。
直到有天他半夜起床喝水时才发现了那个“贼”。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他刚打开冰箱门就发现了蹲在厨房角落的她。
和他对视的时候,她嘴里还咬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苹果。
“我不是贼,我是天使。”这时地上显示了一行字,那弯弯曲曲的笔划,像是孩子的涂鸦。
他挑眉,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回去睡觉。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天使”不仅没消失,反而登堂入室。
睡眼惺忪的他,清早就看见一个女子坐在他的床上饶有兴致地在看着他。
他拼命地揉眼睛,那个女子更清晰了。
在他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那女子就一把抱住他。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相信她是天使。
一番“畅谈”之后,他总算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怎么说,他变成了天使社会实践的对象?反正这个天使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回去了。而且这“天使”除了多了那么点能力,与人类无异。
算了,就当朋友来他家暂住吧,反正她也赶不走。
他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连接网络。这时电脑上突然显示了一行字:你在做什么?他还是不适应这天使的说话方式,他转过身去,用手语答道:“看看今天有没有人录用我,再找不到工作,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没关系,我陪你啊!”这次是显示在床单上,她趴在床上,双手支着下巴,一派悠闲地笑。
果然是天使,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他摇摇头,继续投自己的简历。
公司倒闭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他每次想起来都恍若隔世。无论是因为时运不济,还是因为命途多舛,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公司终究是倒闭了,而作为总裁的他就连对员工们说一句“对不起”的能力都没有。
当年毕业时就是因为没有公司肯录用他,他才决定自己创业的。时隔三年,一切又要重头开始,尽管曾经的辉煌像是云烟散尽,但没有负债,他已经很庆幸。
叮叮……叮叮叮叮……咚咚……咚咚咚咚……
看来家里那架三角钢琴引起了天使同志浓厚的兴趣,她一直在摆弄不停,实在是受不了的他无力地走到钢琴边对她打着手语:“我是不会说话,但是我听力很好,你可不可以别再弹了……”
那个长发及肩的清丽女子笑着把他按到钢琴凳上,琴键上慢慢浮现四个字:“弹给我听。”
他轻叹一口气,像是预见了之后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有多受虐,修长的手指轻抚琴键,像在情人的肌肤上游走,或轻或重,一首悠扬又透着忧伤的曲子在他的指间缓缓流动。
一旁的她随手加了几个音进去,却让这首曲子变得欢乐起来,一改最初的阴霾。
原来她也会弹琴。
他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微微扬起的头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合奏的两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像是相识多年。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也很快乐。
逛街时,她喜欢拉着他到百货商场,看各式各样的衣服,她的想象力实在是差,只有看见实物才能把东西变出来。于是,她身上的衣服就一路换个不停,虽然除了他以外,别人看不到她,他还是觉得非常非常……最可怕的是路过情趣内衣店的那次,她顶着一个爆炸蘑菇头,身上是SM皮带装,脚上还踩着直排轮,一脸期待地望着他,而店招牌上出现的那行字是——好看么?
真不知道他那天是怎么挺过来的,他既没有笑趴下,也没喷鼻血,只是面不改色地打着手语:“你……还是……换回来吧。”
更多时候,她穿着款式简单白棉布裙,把黑亮的长发随意夹着,碎发在两颊自由地垂下,赤着脚在床上,在沙发上,在各种地方蹦来蹦去,滚来滚去。
她说,凌空的感觉很像在天空游泳。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仍记得她那时的神情,双眸闪亮,仿佛夏夜的星空。
要说天使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奶牛。
她初次见到橱窗里的奶牛玩偶时,几乎整个人,不对,应该是整个天使都贴在了玻璃上。当她缓缓望向他,神情严肃,手指指着那个玩偶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又要破费了。从那以后,没出一个月,他的家里就堆满各式各样与奶牛有关的东西,奶牛抱枕、奶牛桌布、奶牛窗帘、奶牛床单、奶牛杯、奶牛盘、奶牛这个和奶牛那个……更别提奶牛玩偶了,最大的那个比他还要高,她总是喜欢一下扑到它的肚子上乱蹭。他感觉自己快成奶牛专业户了,连在书房读书的时候,耳边都会出现哞哞声的幻听……邻居们都说他事业失败后患上了什么XXXX奶牛癖……那次参观奶牛场,她还提议买一头真的奶牛回家,为此咬住他的手不放,还用圆溜溜的奶牛一样的眼睛盯着他,直到他以死相逼,这事才了结。至于为什么喜欢奶牛,她说,因为黑白两种完全对立的颜色,居然可以在它身上同时存在,多伟大啊!
“那为什么不喜欢斑马呢?”他无奈地问。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看罢,他已经无语了,准确地说是无手语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墙上却慢慢浮现了一行字——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没有原因。
直到那些字完全消失,他仍旧没有回头。
而她,只是微笑。
夜,满月。
她轻轻为在书房小憩的他盖上柔软的毯子。
记不清自己已经陪伴了他多久。
一个月?两个月?
“时间”这个原本虚幻东西,因为他,有了存在的意义。
和他的第一次见面,还历历在目。
那个在病床上五岁的小男孩,那个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的小男孩。
她没见过他的母亲,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母亲,会用农药灌自己的儿子,让他陪着自己自杀,只因为他有一个负心的父亲。
她也没见过他父亲,只知道他的父亲遗弃了年仅五岁且无法言语的他,之后不知所踪。
她看着他在孤儿院艰辛的生活,看着他拼命地学习,看着他努力地练琴。
9岁那年,其他的小朋友围攻欺凌他,他只是擦擦流到眼眶的血,没有哭。
14岁那年,他傍晚被院长那个老秃头叫进办公室,直到深夜他才衣衫凌乱地走出来,没有哭。
是不是五岁那年,他早已把眼泪流尽?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慢慢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男人,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印象中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每次打击只是让这个看似羸弱的男人更奋力地向前。
也许正是这点,让她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她从不开口和他说话,哪怕他是有听力的,只为了和他站在一样的高度。
如果可以,她想陪着他慢慢地变老,跨越沧海,遥望桑田,执手静观世事变迁,在永远不改的时间中再世流转。
可惜。
不能。
她用永恒的生命换取和他的一次交集,那名为“时间”的东西,对她来说所剩无几。
别的天使都质疑她的决定,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在他这辈子,她没有这么做,那么在他的下辈子的时间,她也会这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她放不开他。
天使是否比凡人更偏执?
看着他熟睡的容颜,她突然很想恳求上帝,让她陪他走完这辈子,哪怕她真的再没有来世,只要这辈子能陪着他就好……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卑微的心愿。
可上帝在她决定离开之时,也离开了她。
也许,一段注定过早结束的感情更让人珍惜。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他正在读的报纸上浮现了一行不可忽略的大字——我们去海边吧。
到了海滩,却下起瓢泼大雨。
莫非是天意弄人?
天不让她开心,她偏要开心。
她在雨中嬉笑奔跑,回过头时却被他抱在怀中。
“会生病的。”他伸手帮她挡雨,拨开她稍显凌乱的发丝,神情像是责怪不懂事的孩子。
“你以为我是人么,我不会生病的。”她笑着抬头,用手指轻戳他的脸,也把他当成了孩子。
如果他在余下的生命中变得更温柔,那都是因为她。
两人在雨中相视而笑。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晴天,雨天,又有什么关系。
“最讨厌下雨了,停!”她一声令下,天空聚集的乌云全部都烟消云散,阳光又变得无比灿烂。
“果然是天使。”他掐她的脸,温和的笑容未曾改变。
“停停停,天使也会痛!”她把他的手拍开。
她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用手在沙地上写:“眼睛闭起来,我给你变个魔术。”
他听完之后,乖乖地闭上了双眼。
“变完之后,你不要生气哦!”她在他的手心写道。
他点了点头。
半晌过后,他的唇触到了她的唇,她的温暖,她的小心翼翼。
他也触到了她的泪,她的苦涩,她的万般不舍。
是不是陪他一辈子的,只有那些奶牛玩偶?
是不是他一直紧闭眼睛,就可以假装她未曾离开?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些的景物因为眼中温热的液体而变得迷蒙。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沙滩上,他有着清俊的眉眼和干净的笑容。海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了那些时间留下的痕迹。
似是很久以后,他对着蔚蓝的大海打了一句手语,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
海的另一边,架起了一座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