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山谷中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去,汇聚而成的露水打湿了村落路边的野草,也打湿了将士的铠甲。
这几天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的李善打了个哈欠,澹澹道:“无需尔等做牛马之事,供尔等布匹以遮体,供尔等口粮以饱腹,供尔等建屋以居住……”
身边一片寂静,李善转头笑着看向何方与昨晚那位老者,“可是心中狐疑?”
何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李善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老者,“何方乃何潘仁族侄,却要听命于你……”
不等老者答话,李善就接着道:“尔等流离失所,居无定所,沦为流民,如今却有人赠尔等如此待遇,自然应该心中狐疑。”
“其一,孤非皇室血脉,是被列入宗室,册封郡王,但称平阳公主为三姐。”
何方和那位老者都动容了,对于他们这些何潘仁旧部来说,平阳公主这个名字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不是宗室血脉,却册封郡王,类似的事在武德年间并不是孤例,但称呼平阳公主三姐……显然面前这位邯郸王与平阳公主之间关系密切。
“其二,不过些许布匹、砖石而已……”李善接过朱八递来的马鞭,随手挥了挥。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那些对于你们这些流民非常重要,甚至关乎生死的东西,在我眼里不算什么。
王君昊亲自牵着骏马而来,李善翻身上马,笑着说:“此马乃是去岁颉利可汗坐骑,孤亲卫头领君昊俘来而献。”
李善指了指王君昊,“若不是如此,孤未必会添上名字呢。”
王君昊也翻身上马,“陛下赐爵,皆赖郎君。”
何方与老者对视了眼,前者还听不出什么,而老者却是心里明镜儿似的。
人家都点出来了,身居高位,战功赫赫,又与平阳公主是至交,是自己这伙流浪犬的最好选择,也只有人家有资格,有能力,也有理由收容自己。
骑在坐骑上的李善抚摸着柔滑的鬓毛,视线落在正在整理队列的亲卫队上,嘴里却在说:“当然了,还有其三。”
何方、老者一脸茫然,他们的情绪完完全全被李善带着节奏感的话语所左右。
“衣不遮体,面黄肌瘦,沦为流民,但却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李善转过头,轻声道:“此等苦楚,孤早年亦有之。”
李善的言语中带着回忆,神情也略有些恍忽,这一世在他穿越之后,虽然有无数阻碍,但终究不至于衣食无着,但前世……李善至今还记得很多很多,某些细节,某些苦楚还时常出现在梦中。
“两位携老幼妇孺,可见有仁心。”李善温和的说:“衣食无着却未沦为盗匪,可见有义。”
“这样有仁有义,孤伸手而援,难道值得奇怪吗?”
面对这样的一番话,老者慨然而叹,而何方已潸然泪下。
两刻钟后,李善驱马驶出山谷,身后跟着三百亲卫,再之后是排列成队的数百青壮,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汧源县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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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裴宣机听到消息的时候,几乎就像是被一棍子迎头砸下,呆了片刻后一跃而起。
但已经来不及了,汧源县虽然有五个折冲府,但与地方官员不同,掌管折冲府的骠骑将军都是去长安轮值过的,谁没听说过邯郸郡王李怀仁这个名字,谁愿意冒头出来?
陇州长史、司马、别驾都手无实权,站在一旁只顾着看热闹,看着李善的亲卫以迅捷的速度接管城门,看着数百青壮在百余骑兵之后直抵总管府外。
“殿下,殿下!”裴宣机一路狂奔而来,一只鞋子都掉了,一把拽住李善坐骑的缰绳,“殿下三思!”
“宣机兄来了。”李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与杨则、张世隆、蔺兴粲三位左官笑着点头示意,但是嘴里却在说:“这次是孤错了。”
裴宣机听得一头雾水,你率兵进逼总管府,的确是错了……但这才刚刚开始,你就说自己错了?
“孤掌代州总管府,颉利可汗独子欲谷设来袭,雁门大战,当时两位属官抵达代州。”李善看见了常达的身影,提高声音道:“代州司马尔朱义琛赶赴雁门,随孤出塞一战,而骑兵副总管常何龟缩不前。”
张世隆、蔺兴粲还好,而杨则出身弘农杨氏,可不怕常达,啧啧两声道:“却不料邯郸王雁门大捷,可惜了,可惜了。”
盯着面色铁青的常达,李善继续道:“后孤调换军中将校,意欲掌马邑……常何畏惧突厥来袭,不肯听令。”
“只是将其驱逐回京,已经是孤宽容了,不然斩其头颅,亦属寻常事。”
李善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面如寒冰,“自武德四年之后,纵刘黑闼席卷河北,纵颉利可汗父子犯边,孤亦无所畏惧,你曲曲陇州总管,安敢欺孤!”
这基本上算是撕破脸了,常达心里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位如此嚣张跋扈,昨日就不应该那么快回绝,这种事即使是举告上去,但人家一封信足以将事情解说的清清楚楚,这个锅到时候还不是自己来背?
李善很是无所谓,穿越到这个时代,在长安、在山东、在河东,自己每一次都是先退避三舍,还真的以为自己与人为善,真的以为自己只会在被逼到死角才会发作了?
面对一个陇州总管,李善还真没什么心里压力……而且也是对方理亏,闹到太极殿也是自己在理。
李善举起马鞭指着常达身边的几个门房,“张仲坚曾任朔州兵曹参军,顾集镇一战斩杀数位突厥大将,更设计筹谋,以至于苍头河大捷,功勋累累。”
两个门房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两条腿都在发抖,李善叱骂了两句嘴贱……王君昊毫不客气上前一脚踹倒,狠狠抽了一顿鞭子。
李善本来是让张仲坚亲自出这口恶气,不过这位可能是因为长得丑被嘲讽的多了,所以比较习惯……只能让王君昊出面,反正后者有爵位在身,倒是合适。
长史杨则看得津津有味,但也不禁大是意外,他听族人提过好几次这位邯郸王,都说战功卓着,温文儒雅,与人为善,诗才盖压长安……没想到这么跋扈啊。
一言不合就带着亲卫进逼一州总管,甚至还将腹中空空随时都有可能沦为盗匪的流民引入城中……的确很跋扈。
而李善现在唯一的感受是,虽然自己习惯了躲在阴暗角落做个老隐蔽,但这样的确很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