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三月过去,关东迎来温暖湿润的梅雨季节,随着久留里城顺利的无血开城,北条家在房総半岛的进攻也渐渐陷入僵局难以自拔,连绵阴雨不但浇灭北条家的进攻也对后勤补给带来巨大的压力,北条军高昂的士气由此一路走低,北条幻庵适当的减缓进攻的节奏。
正木时茂用实力证明自己比那个叛徒弟弟正木时忠更强,八千军势在房総半岛东部狭小的平原谷地间辗转来回,硬是把土岐为赖与正木时忠打丢盔弃甲,刚夺取的大野城与城谷城也在当地国人的配合下重新夺取,连连获胜的里见军又找回损失的士气,而叛军方面则是损兵折将撤回各自的居城防守。
坐镇大福山的五千军势几次进攻大多喜城都被打退,在正木时茂的逼迫下竟连大福山大营都站不住,连夜收拾行囊撤回久留里城待守,等于这一个来回只吃下一座久留里城,房総半岛东部的局势逐渐向胶着拉锯战倒去。
北条幻庵的西线战事也陷入停顿,大和田山城的里见义尧以及佐贯城的里见义弘父子俩合并一道,一万急于复仇的里见军对七千北条军展开反扑行动,在小糸川附近与北条幻庵所部展开大战,合战中里见军主力一度突破北条军前阵直杀到北条幻庵的本阵前,若不是久留里城的北条军及时支援,北条幻庵说不定就要葬送在这条浅浅的河川旁。
此一役北条军损失一千两百人,而里见军只损失五百人不到,经历几场不成功战争的南关东国人军,无论是军备素质还是士气都很比较差,比起里见义弘麾下精锐差半个层级,若非北条军的主力都在防备北方的强者也不会打成这种水平。
北条军的士气受到不小的损失,北条幻庵见机不妙就率军撤回久留里城待机。试图通过对峙的兵粮消耗把里见军耗残,反正只要北条幻庵一天不撤退,里见义弘就绝对不敢就地解散军役放农兵归家种田,时日一久拖延农时浪费粮草会让本就存粮不多的里见家更难受。
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每当北条家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妙招的时候,总有人会跳出来阻挠他们的前进步伐。
这次跳出来的是北常陆国的佐竹义昭,此君除去压服江户忠通攻击小田氏治之外,还在下野国主宇都宫広纲复归宇都宫城中出了不少力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宇都宫広纲结为姻亲,随后又在去年击退岩城重隆的进攻,又一次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岩城重隆的养子岩城亲隆。
通过左右逢源的高妙手段确立常陆奥七郡的绝对安全,频繁干涉下野国中事物并进攻白河结城氏的结成晴纲。确立佐竹家历代的全盛时期,唯一的遗憾就是在关东天文之乱以及第二次国府台合战中没有捞到足够的好处,颇有点铩羽而归的意思。
这家也算铁杆的反北条领袖。在里见义弘陷入苦战的时候同样关注着房総半岛的动向。他不太愿意率军顶在第一线面对两万北条军的进攻,所能给予的支援就是海上的粮草医药的支援,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也懂的。
当正木时茂在放纵半岛东部所向披靡的时候,佐竹义昭的船舶携带着里见家最需要的粮草来到和泉浦外,这里是靠近大多喜城资金的港口,唯一的障碍就是万喜城的土岐为赖,正木时茂就命令其养子正木宪时率军围困万喜城。而他的次子正木赖房则率军防卫胜浦城的叛将正木时忠随时反扑。
正木时茂在大多喜城会见佐竹家的使者冈本禅哲,这位佐竹家的学问僧与北条家另一位学问僧板部冈江雪斋其名,作为关东有数的文化人而名满东国,两位高僧所从事的都是外交奉行,因为文化人善言辞走到任何地方都会得到礼遇,禅僧更是可以随意出入任何武家的居城不用担心被捕虏,所以成为这个时代武家的特殊外交文化。
冈本禅哲要请正木时茂品尝茶道,用半个下午的时间讲述禅境的高深之处,待清理过残茶才缓缓说道:“正木大膳殿乃关东知名武士,上総里见氏也是我东国的知名武家,实不该为北条家无礼进攻,我家主公有心帮助无奈两国之间路途遥远,又有下総国相隔鞭长莫及也,所以送来粮草若干聊表支持,请里见刑部殿、正木大膳殿多多理解。”
正木时茂急忙俯身谢道:“在下代表主公多谢佐竹右京殿的援助,在这关东能有这份心意的武家不多,佐竹右京殿对我里见家的支持我等没齿难忘,请冈本殿代为转达我等房総武士对右京殿的谢意。”
二人又客套一会儿才慢慢将话题转变到上総国中正在进行的战事,正木时茂谈及北条军的大军压制十分愁苦,久留里城失守就像一把尖刀把里见家从中间一分为二,里见义尧与里见义弘在佐贯城一线苦苦支撑,而他则被挡在大多喜城不敢越雷池一步,担心稍有不慎就会被北条军南北夹击夺走大多喜城的控制权。
正木时茂苦恼的叹息道:“现如今我里见家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实在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在下这些日子里日夜操劳无法安歇,身上留下的多年旧伤又再次复发,实在不知道还能为我家主公坚持多久。”
作为里见家的谱代家老,正木时茂的威名和功绩是靠一场场合战硬打出来的,从年轻时就数次在危局中临阵救主,亲自断后为里见义尧跑路争取时间,多少次险死还生留下一身伤痕洒出多少热血,随着年岁增长气血衰弱身体也渐渐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正木时茂曾经数次对自己的儿子说过,不知道哪一天就有可能从奔驰的战马上栽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冈本禅哲语气淡然地说道:“大膳殿武名卓著未来还要作为我关东的知名武家抵挡北条家的进攻,怎可说这些灰心丧气的话呢?若让关东的武士得知威名赫赫的枪大膳殿也要放弃的话,一定会有许多武士对此表示绝望的吧!所以……多想想好的一面还是留存着一线复起的机会。”
枪大膳是他的诨名,他的名声是被记录在北陆军神的《宗滴夜话》之中,朝仓宗滴在东国的武士里只提到长尾殿、武田殿以及正木大膳殿三个人,前两者一为越后之龙。二为甲斐之虎,只有他这个第三人只是里见氏的谱代家老略显名不见经传。
其实,正木时茂的军略到算不得关东顶尖水平,给他三万军势说不定会被北条纲成打的连他妈妈都不认识。但让他统率五七千军势做一阵大将,那就绝对是关东八国之中的顶尖水平,甚至不次于马场信春、饭富虎昌之辈,是否能与柿崎景家、斋藤朝信相提并论还不好说。
军略可细分为采配与统率。所谓采配就是将将,统率就是将兵,善将将者可为一军主帅,善将兵者可为一镇大将。这种类型的武士属于典型的大将,统率优秀智谋也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采配不行,只能做大将不能做统率。像上杉辉虎这样军略全能只有攻城略差一些的武士。那绝对是搜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即使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也只是采配水平极高,仅比上杉辉虎差上一些,统率的水平就要相对差一些,还不见得比其配下的武田信繁、马场信春强多少,不过武田信玄强就强在谋略政略同样是最顶尖的存在,其人又极善笼络人才,因而在甲信武家中非常有威望。
正木时茂除去统率是一流顶尖。武勇也丝毫不次于年轻气盛的北条氏繁,这还是因为他年岁渐长气血衰退的缘故,提前二十年不见得比正当年的斋藤朝信差出多少,比起同龄但十分爱惜身体的柿崎景家可差出不知多少。
“留存一线复起的机会……”听到冈本禅哲的暗示,让正木时茂眼前一亮,望着年过三旬依然保养得当如二十四五岁青年男子的学问僧,迟疑道:“不知冈本殿所言……此话怎讲?”
“如今关东的局势是北条氏一家独大横行霸道,我等关东武士几次联合都被打的丢盔弃甲,只能困守愁城坐吃山空却非长久之计也,所以我们要请一些外援来改变关东的局势。”冈本禅哲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碗与茶筅,沾着置水釜中残留的的水滴,在案几上轻轻写下几个字。
“这是……镇府公!春日山城的那位公方殿下吗?”正木时茂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以他从军多年的军略智谋当然不会忘记北陆的主宰,可是他却没有因此感到欣喜若狂,而是身体前倾低声说道:“这位公方殿可是京都来的贵胄,非我关东武家实在不方便联系吧!毕竟我等关东武士效忠的是古河公方殿下。”
“呵呵!正木大膳殿有些言不由衷吧!近两代里见氏家督又何曾效忠过古河公方,这样说一定不太合适吧!”冈本禅哲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其意是在指摘里见家拥立小弓公方挑起古河与小弓之间的内乱,进而给予北条家趁机联络古河公方侵入关东的机会。
关东的内乱无非是关东公方与幕府,关东公方与关东管领,关东管领与同族一门,关东公方与自己的同族一门的各种争斗,可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让一门和家督对立,然后另起炉灶别立一家,然后就会有一帮企图牟利的关东武家参与进来打成一锅粥,这种连肥皂剧都算不上的戏码就唱了整整一百多年。
安房里见氏变成上総里见氏就是借着小弓公方别立家门的东风混起来,所以冈本禅哲似无意的刺上一句到是让正木时茂哑口无言,好在这位学问僧也无意让枪大膳难堪,又说道:“当今这位古河公方殿品行不端,丝毫没有受到一位公方御所应当接受的武家教育。
甫一登位就残杀两位嫡亲弟弟,这等残忍的手段为我等关东武家所厌恶,更何况古河公方迎娶北条相模守的女儿和北条家走的特别近,近几年的表现无不表示这位古河公方,已经堕落到被迫做傀儡变成心甘情愿做傀儡的地步,他的行为令我等关东武家更是彻底失望!”
撇开早死的几个古河公方以外,先代古河公方足利晴氏好歹也雄起过一阵子。联合关东管领山内上杉的家督上杉宪政,扇谷上杉的家督上杉朝定发起对相模北条氏的进攻,可惜的是八万大军斗不过北条氏康的一万两千军势,最后光荣的沦落为一介傀儡应声虫。
足利晴氏并不甘心做傀儡公方。试图挣扎几次差点把自己给坑进去,好不容易老实过几天安稳日子就一不小心栽进井栏里魂归黄泉,说实话关东武家还是挺怀念这个好高骛远又眼高手低的古河公方,起码有他在会让关东武家找到团结在一起的理由。
现在古河公方和北条氏政搞在一起算个怎么回事。到底是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的蛇鼠一窝,还是认贼作父被人卖了帮人数钱就实在无法说清楚,总之关东武家基本对这个足利藤政彻底失去兴趣,就连古河公方手下那几个摇旗呐喊的国人众。都是明面上效忠古河御所实际上是向北条家写起请文接受调遣。
“在下大概明白冈本殿下的意思,古河公方不能维护我等关东武士的利益,一心一意和那北条家走在一起已经触犯我等的底线。所以要抛弃古河公方迎接越后那位镇府公……只是不知冈本殿下可曾想过。那位镇府公绝非古河公方这样的易与之辈,手握数万精锐麾下猛将如云,若是请这位镇府公南下关东极有可能带来不可测的变化!”正木时茂着重把最后几个字的咬词加强,大概的意思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冈本禅哲的眉毛微微一皱又轻轻展平,正木时茂的警醒和头脑清晰言辞准确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乍看一个莽夫一样的武将还能够拎清其中的是非曲折,这份心思绝对不是普通猛将所能比拟的。已经远远超越粗中带细的程度。
不过他所提到的问题也不算难事都在他的准备之中,于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奉承道:“正木大膳殿果然思辨敏捷令人佩服,能想到这一层足可见正木大膳殿不但精通统军更善筹谋,此便是大将之才吧!”
“冈本殿下谬赞了。”
“只是不知正木大膳殿可曾想过,以镇府公的谋略以及麾下数万精锐会困守越后不入关东吗?如果镇府公有心南下关东又会怎么办呢?”
“这个……”正木时茂犹豫道:“不太好说吧!毕竟还未发生的事情无法预料,我等无前知之能实在无能为力。”
冈本禅哲呵呵一笑道:“乍看之下确实不好说,但是我家主公的判断是镇府公在等待时机做好出阵关东的准备,原因我佐竹氏恰好就有一条,原本寄食我佐竹氏的太田备中守康资殿,还有太田民部大辅资正殿,蒙镇府公相招已经启程离开常陆府中,改道前往春日山城寻求复权的支持,想必正木大膳殿可以领悟其中的意义吧!”
“两位竟然离开关东前往越后,而且还是镇府公相招……果然是要南下关东的前奏呀!不对!为何越后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出来,这不太符合常理吧!”正木时茂皱眉说道:“按道理讲是应该释放一些消息的,比如五月出兵那就得提前两个月放出风声,无论是募集军役还是整备粮草释放言论影响敌方,都是要做一些相应的动作。”
“这就是吉良家与我等关东武士不同的地方……抱歉!口误了,是上総足利家。”冈本禅哲毫不在意这一句毫无歉意的致歉是多么的违和,正木时茂也明白他这是表示对越后那位公方殿下并不在意的态度。
重视不代表支持,支持不代表同盟,同盟不代表臣从,臣从不代表真心效忠,真心效忠不台标未来也会真心效忠,不代表子孙后代都会效忠,就像前北条氏曾经忠于源赖朝,而后背叛源赖朝的子孙,亲手将河内源氏嫡流杀绝并傀儡第一个幕府,这就是纯粹的国人心态。
转眼间夕阳西下暮色渐浓,二人的声音渐渐便的微不可查,在阴影中正木时茂低声说道:“幕府自身难保,这位镇府公还想着南下关东,其动机不纯心思难测呀!难保不会变成另一个北条家……或许会更甚之。”
“此乃大势实难相违,我等如漂行于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明知眼前是怒浪滔天的暴风雨也须得艰难挣扎着前进,乱世如无情的洪水直扑而来,我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退无可退只有倾覆淹没,如那逝去的桃井氏、小弓公方般彻底消失。”冈本禅哲喟然一叹,对逝去的名门抱有一丝同情一丝惋惜。
结城合战讨灭不少武家,其中就有桃井氏嫡流灭绝于此战中,小弓公方足利义明和他那个倒霉的儿子足利赖纯都是被里见义尧给坑死的,说起来里见氏这三十年的表现只能用坑来形容,除去自己扩张之外的所有战争都是坑,冈本禅哲对倒霉的小弓公方默哀。
正木时茂根本没意识到冈本禅哲在腹诽他们里见家的所作所为,点点头说道:“说的也是,我等对抗相模北条氏也是逼不得已,北条家实在太过嚣张霸道完全不按关东的规矩形式,根本不给我等和平生存下去的机会就强要我等臣从之,据说那位镇府公也是差不多的性子,最近听说还胁迫上野、信浓的国人献出知行领转为宛行领,有不少国人抱怨镇府公的手段太狠,比北条氏康还要过分……”
冈本禅哲低声说道:“贫僧也听说过这个说法,只是这条传言来的甚是蹊跷诡异,竟然没有传出具体是谁在说,而且上野国人众似乎也很忌讳流传这种说法,许多人曾在来往越后的途中试探过这些国人众,全都是严词否认这种说法,这就显得十分奇怪,贫僧还从上野国人众的口中听说一种说法,镇府公似乎有意代古河公方而行之……”
“竟有这回事?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正木时茂惊讶的瞪大眼睛,怒声说道:“我等关东武士是绝对不会同意的!我里见氏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噤声!正木大膳殿可要小心些!这都是没影的流言万万不可传出去,贫僧只是随口一说权当风闻故事,若是正木大膳殿把这话给乱说出去,到时候贫僧可是万万不会承认的。”冈本禅哲连忙把自己的责任给撇清楚,正木时茂随之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此时太阳落山室内陷入短暂的黑暗之中,小姓匆忙的过来点上油灯又匆匆退下,正木时茂锤锤疼痛的肩膀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道:“出了点差错,晚饭还要待一会儿,在下最近也在吃一些素斋,不知道鸡蛋算不算素斋。”
“严格意义上是不算素斋,不过正木大膳殿气血不足可以多吃一些补补身子……”
冈本禅哲一拍脑袋,不好意思的说道:“瞧贫僧这记性!正木大膳殿应该速速写一封信告诉里见刑部殿,上総国中的局势已经脱不下去了,即便有我佐竹家的粮草支持最多也只能坚持三个月,到那时还是秋收前的七月份,最少还要一个多月才能秋收,上総国中的粮食也消耗的所剩不多……
正木大膳殿应该明白此时不向越后求援,或许就没有求援的机会了,到底是义理信念更重要还是活下去更重要希望正木大膳殿考虑清楚,活着家业可以存续领地可以传承,如果死去就只剩下一抔黄土几座孤坟无人祭祀了。”
“这个……”
“正木大膳殿应该不会想到降服北条家吧?”
“那到不会……”正木时茂犹疑道:“只是在考虑镇府公南下关东以后,会不会像刚才说过的代而行之呢?”
“这是你我无法干涉的,还是看顾着眼前吧!再说那位真的代而行之也不见得是见坏事……”冈本禅哲用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应该不会比现在更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