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当漫长的寒冬即将结束之后,曾经沉寂的战场再一次沸腾了起来,战争在继续着,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而言,他们似乎根本就看不到战争尽头,战争僵持着,每一天,数以千百计的人们,在东线、在西线,死在战场上,当一场旨在打破战争僵局的战役打响的时候,数以万计、十万计的军人会惨死在那根本没有任何希望的战役之中,最终,在付出数十万人死伤的代价之后,战场还是那个战场,似乎没有任何改变的战场。
泥泞的战壕墙外的沼泽地上,雾气腾腾,好象是挂在铁丝网的尖刺上似的。战壕底上积有半俄寸厚的泥浆。一条条的棕色小水流从枪眼里淌下来。那些曾在战壕中,忍受着严寒与炮弹的曰本士兵,有的穿着潮湿的沾满污泥的军大衣,在护板上用水壶煮茶,有的把步枪靠在墙上,蹲在那里吸烟。
“我已经说过多少次啦,不准在护板上生火!你们这些混蛋,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位曹长走到最近一伙围火坐着的下等兵跟前,恶狠狠将其中一人踢到在地,然后大声骂道。
有两个人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其余的人掖起军大衣的下襟,抽着烟,继续蹲在那里。一个脸色黝黑,显然是那种“老兵油子”的家伙,不时把一小束一小束干树枝塞到锅底下,回答说:
“我们倒是想不用护板,可是佐田曹长,那怎么能生着火呢?您瞧,这儿的水有多深!”
“立刻把护板抽出来!”
“那我们就饿着肚子蹲在这儿吗?!是——这——样儿……”
一个宽脸盘、有麻子的老兵皱着眉头,朝一边看着说道。
“我告诉你……把护板抽出来!”
佐田用靴头从锅底下把燃烧着的干树枝踢了出去。
那个老兵不知所措地、恶意地冷笑着,把锅里的热水泼掉,低语道:
“兄弟们,就算是喝过茶了……”
士兵们默默地目送着沿阵地走去的曹长的背影。长着络腮胡子的哥萨克湿润的眼睛里闪着萤火似的寒光。
“他生气啦!”
“唉——唉!……”
一个老兵把步枪的背带往肩头上套着,长叹了一声。在任何一个军队之中,都是如此,老兵总跋扈的,不服管教的,尤其是对于那些在战场上撕杀了很久的老兵,对这些动员的胡子兵来说,他们既然不可能像那些年青的士兵一样忠于职守,也更不可能百分百服从管教,不过最近,他们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一些理由。
“喂,你们谁有最新的《劳动者联合报》……”
那位宽脸盘,脸上有麻子的老兵,突然对一旁的人问道,不一会,一份报纸便悄悄的塞到他的手边,甚至连他都没有注意到那报纸是怎么到的他的手中。
神色慌张的佐田走进了千田贞季大尉的掩蔽所内,犹疑了一会儿,报告道:
“大队长阁下,今天早晨士兵们在战壕里拾到了这些报纸。这好象有点儿不对头……所以我来报告您。否则恐怕招来什么麻烦……”
“什么报纸?”
千田贞季从床上站起来,问道。佐田把攥在拳头里的几张揉皱的纸片递给他。在一张四开的或许是由中国生产的那种极为廉价而又单薄的,也许是用稻草生产报纸用纸上清楚地印着曰文,而开头便是《劳动者联合报》。
看到这报纸的名字,千田贞季的眉头一皱,对于这份在一个月前,刚刚在前线出现并流传的报纸,他多少有所耳闻,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份报纸,于是他便一口气读了下去: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士兵同志们!
万恶的战争已经拖了两年。你们远离自己的家人,为了保卫别人的利益已经在战壕里煎熬了两年。各国的工人和农民已经流了两年血。在这场战争之中,几十万曰本人阵亡和变成了残废,在曰本,上百万人沦为孤儿和寡归——这就是这场大屠杀的结果。你们为什么打仗?你们在保卫谁的利益?
为了讨好中国人,政斧把上百万士兵赶上俄罗斯火线,当你们在前线为贪官污吏口中的“曰本未来”英勇战斗的时候,在国内,贪官污吏却压榨你们的家人,为了交税,你们的父母不得不把你们的姐妹卖给人贩,而人贩则将你们的姐妹卖到中国,甚至俄罗斯,在距离前线并不遥远的曰本记院之中,每一个来自曰本的妇女,都有新旧一个相似的且悲惨的经历,——当你们的亲人妻女在曰本,因为贪官极尽的压榨在忍受重税的同时,又倍受歼商欺榨,当她们在承受饥饿的时候,——而你们,胡涂的人们,就为他们的利益去打仗、送死,去屠杀那些和你们一样的劳动者。
兄弟的血已经流够啦!你们醒醒吧,劳动者们!你们的敌人不是那些也和你们一样被欺骗的奥地利和德意志士兵,而是政斧中的贪官污吏、权贵财阀、歼商和地主。掉转你们的枪口,去反对他们。跟德意志和奥地利的兵士联合起来。越过把你们象野兽似的隔开的铁丝网,互相伸出手来。你们——都是劳动弟兄,你们手上的劳动血茧还没有长好,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你们分开。打倒[***]政治!打倒帝国主义战争!全世界劳动者牢不可破的团结万岁!
千田贞季气喘吁吁地念完最后几行。
“八嘎!”
在骂出这一句话后,千田贞季的心里充满了憎恨,被袭来的各种沉重的预感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样的报纸竟然在军队之中广为流传,难道是德国情报机关的杰作。他立即打电话给联队长,报告发生的事情。
“您有什么指示,大人?”
最后,他请示说。
联队长的话声,透过象蚊子叫似的电线的嗡嗡声和遥远的电话,一字一板地从听筒里传来:
“立刻会同各大队长和中队长进行搜查。逐个搜查,军官也不例外。今天我就向师团司令部请示,问他们打算在什么时候给我国换防。我催催他们。如果搜查中发现什么东西——立即向我报告。”
显然,联队长将这种事情归于士兵长时间在战场上撕杀产生的心理厌烦,从而生出的战争抵触情绪。
“我认为,这可能是德国情报机关干的。”
“是吗?我会立即向司令部。祝你成功。”
千田贞季召集手下的中队长们到自己的土屋里来,传达了团长的命令。
“真是岂有此理!”
大杉及村生气地骂道。
“难道要咱们大家互相搜查吗?”
“如果要搜查的话,必须要从长官处搜查!”
刚刚从国内补充过来的年轻秋代田少尉不满的喊道,这些低级军官大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他们之所以考军校,只是因为军校是免费的高等教育,而且还可以保证就业,对于士兵们看《劳动者联合报》,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深知社会的疾苦,知道那里说的往往是真话。
“诸位,难道你们要拒绝服从长官命令吗?”
千田贞季严厉地打断大家的话。
“当然,作为皇军军官的一员,我相信大家那里是不会私藏的,不过对本大队的士兵和军曹,必须要加以搜查。叫佐田来。”
佐田来了——是个已经不很年轻的、曾经在中曰冲突期间服役的老兵,他是扩军后的第三批动员后,他环顾了一下军官们,发现所有的中队长都看着他,眼中尽是不满之色,显然,如果他说错了什么话的话,那么下场一定好不到那里去。
“你所在中队里谁值得怀疑?你想想看,谁可能散发这些报纸?”
千田贞季问他。
“没有这样的人,长官阁下,”
瞧见大杉极村中队长脸上的怒容,佐田心下一寒,连忙出声回答说。
“难道传单不是在我们大队的防区上发现的吗?有陌生人到战壕里来过吗?”
“一个生人也没有来过。别的大队的人也没有来过。”
“咱们去挨个搜吧,”
知道这么问也问不出什么头绪来的千田贞季挥了挥手,便向门口走去。
搜查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士兵们脸上的表情各式各样:一部分人愁眉苦脸,困惑不解,另一部分人惊慌地望着在他们可怜的家当中乱翻的军官,还有一部分人则在暗暗窃笑。
“你们倒是说一声,你们要找什么?如果是什么东西被偷了——说不定我们有人看见过在谁那儿。”
“就是,要找东西的话,直接请小队长让大家列队,一个命令就可以查出来了!”
在营房中的搜查没有任何结果,随后又开始由小队长们配合军官搜查士兵的口袋。仅仅在第一排的一个军曹的军大衣口袋里搜出了一张揉皱的报纸。
“看过这份报纸吗?”
千田贞季问道。
“我是捡来卷烟用的,”
那个军曹没有抬起低垂的眼睛,笑了笑说。
“你笑什么?”
千田贞季脸涨得通红,走到他跟前,暴烈的大声喊道。近过四十的军曹的脸上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笑容也消失了,仿佛被风刮跑了似的。
“长官阁下!我是清曰战争、曰露战争时的老兵,很小的时候,就在工厂帮工,几乎没读过书,所以几乎是不识字的!根本就不会看报纸。我捡起来的原因是因为卷烟纸没有了!我们已经半个月没有配给,甚至就连忙手纸也没有了,正好看到了这张纸片,我就捡起来啦。”
军曹大声回答道,可是他的话声中充满了愤恨与不满的情绪,当他在提及清曰战争、曰露战争时,千田贞季看了他一眼,然后啐了一口,便走开了,军官们跟在他后面,可在他们离开之后,一些老兵却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战壕护板的缝隙间抽出包裹子弹的油纸包,而后,他们在油纸包中取出报纸。
接着全是若无旁人的在那里围成一堆看着报纸,看着报纸上关于曰本的新闻,关于家的故事,在看着报纸的时候,一些人的目光中总是会流露出悲愤之色。
又过了半个月,这个联队就从前线撤下来,调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后方去了。千田大队有两个人因为煽动士兵逃亡被捕,解送到军事法庭,其余的人则在后方进行休整。在几天的休整中,团队整顿得有点儿样了。那些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士兵都洗了澡,换了件干净衣服,仔细地刮了脸——不象在战壕时那样,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乞丐。
所有的人都在休息,在这个休整之中,调节着个人的情绪。表面上他们们变得干净、开心了,但是千田贞季和所有的军官都知道,这种情绪只是表面的,就像是俄罗斯的天气一样,今天晴,明天就不一定了。
只要一提到往前方开拔,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低垂的眼皮下面流露出不满和阴森的敌意。人们都显得疲惫不堪,而这种肉体的疲惫又引起了精神上的动摇。千田贞季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个人在这种精神状态中,要是冲向某个目标,那是非常可怕的。
在一九一五年,他曾亲眼看见一连步兵连续冲锋了五次,损失惨重,当又接到“继续冲锋”的命令时,他所在的中队的残兵败将们便再一次发起了冲锋,一直战斗到最后,那时曰本军队东线最坚强的部队,而从今年开始,只需要一次冲锋,一次冲锋中就可以看到一些人在冲锋时放慢脚步或趴在弹坑中装死,如果再发起第二次冲锋,甚至会有人逃跑,而且面对德军的进攻,他们也不像再像过去一样,坚持到最后一人,他相信,如果这些士兵再次面对德军的进攻,如果德军的进入意志坚决的话,甚至就有可能撤退。
一想到现在部队心态的变化,想一在曰露战争时,两个装备良好的联队,面对俄军的反攻,竟然撤退数十公里,千田贞季的内心总是不寒而栗,他激动地用新的眼光打量着那些士兵们的,忍不住的想道:
“难道有一天,这些士兵真的会不会抛弃军人的荣誉,真的会一转身,向后方逃去,而且除了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制止他们了吗?”
当他的视线与这些疲惫、充满不满的目光相遇时,便得出肯定的结论:
“他们会向我们冲过来的!”
和去年相比,士兵们的情绪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甚至连唱的歌曲也变了——都是些在战争中诞生的、音调阴沉、凄凉的歌曲,一开始,那些歌曲是激情扬溢的,再到后来,那些歌曲被人抛弃了,而最近却是充满乡愁和思乡情绪的。
千田贞季走过部队队驻扎的那间简陋的宽敞板棚时,经常听到一支忧郁的、无限哀伤的歌曲。总是由三四个人合唱这支歌。一个伴唱的中音唱出非常清脆有力的音调,它掠过浓重的低音部,颤抖着向高处拔去:
“噢,我出生的故乡,
我再也见不到你。
哦,亲爱的妈妈,
不要为我过分悲伤。
亲爱的妈妈,要知道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在战场上……”
千田贞季停下脚步,倾听着,觉得歌曲朴素的忧伤情调有力地感染了他。仿佛在他那跳得越来越快的心上拉起一根绷得紧紧的琴弦,音色深沉的伴唱中音在不断挑动这根琴弦,使它痛苦地颤抖。千田贞季伫立在离板棚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秋天黄昏的阴云,在这一刻,他自己甚至都不禁热泪盈眶。
“噢,我心里预感到,我已经看到……我再也回不了故乡,再也无法看到亲爱的妈妈……”
士兵们在歌中的思乡情绪,歌中的那种伤感情调不断的在他的耳边回荡着,从那思乡的、阴沉的、忧郁的歌词之中,千田贞季能够感觉到士兵们对战争的抵触情绪或者说对生命的留恋,谁会不留恋生命呢?
或许他们的家人会告诉他们战死吧,用抚恤金尽孝吧!可是那每天一期的《劳动者联合报》却清楚的告诉他们,那一百曰元的抚恤金能够干什么。
“一百曰元,只能买二十石米!”
而且这还是在歼商们没有涨价的前提下,可是那些歼商为了提高米价,总会屯积居奇,或者把米运到大城市,甚至运到中国出售……想着从《劳动者联合报》中看到的新闻报道,千田贞季的脸上涌出此许不愤之色,似乎是在为歼商的所为生出不愤,又似在恨着那些政斧官员的无能[***],他们为了个人的荣化富贵勾结中国人……就在这个情绪在千田贞季的心胸中回荡着的时候,他整个人突然一愣,随后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他似乎是在为自己的变化而感觉有些恐惧,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发生这种变化,在默默离开之后,突然千田贞季大骂了一句。
“八嘎,都是该死的《劳动者联合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