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郎母子,只是永宁州万千流民的缩影。
只一场秋收,乾坤集便收拢安置了数千位,来自四方的流民。
但这只是永宁州很小的一部分。
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最终能够跋涉到理想的远方。
大多数流民向往的去处,即便千难万险跋涉到了,也会惊觉,最美的只是想象的模样。
其实经过这一路的波折,杨二郎已经不敢相信永宁是什么良善之地了。
只是心中的那份执念,支撑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他不敢去想更远的事情,只是拖着板车,沿着驿道。
只是向前。
因为回头,就意味着要舍弃一些在他看来极为重要的东西。
他不愿,死也不愿!
所以只能向前。
一步,一步的向前。
最终,杨二郎来到了这里,这个叫做乾坤集的地方。
直到麦田里被青壮围住,他都不觉得这儿有什么不一样。
可吃着郑福提供的饭菜,这个经历了那么些风霜依旧坚强的汉子,终是鼻子酸涩难忍,泪如雨下。
这是经过长久辛苦,终于抵达的发泄,还有浓浓的后怕。
好几次,好几次!
只差一点,就一点点。
他将整张脸埋在碗里,身子抖得跟筛子一样。
“你儿子是个有孝心的,不嫌弃的话,就留在我手下帮工吧。”
从吃饭开始,郑福就在跟杨母聊天,听着母子俩流落至此的原因,还有观察两人的状态,眼中的赞赏,便越来越浓。
作为如今乾坤集真正的管理者,自秋收起,郑福收拢的流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可不论孤寡还是青壮,都是按照常例。
或是安排到各个工坊,或是直接循着手艺技能给些帮扶。
这样直接邀请的,还是第一次。
杨二郎还搁这咸泪拌饭踌躇着呢,杨母便万分激动的起身。
“我儿这条命,今后就拜托先生了!”
这个来自山村的农妇,此时表现出极大的魄力。
抓过杨二,便让他给郑福磕头。
任凭郑福怎么阻拦,杨母都是执拗的让杨二郎磕头,口中反反复复念叨着托付。
托付不托付的,郑福也给不了什么保证,但他对杨二却是真正欣赏。
所以吃完了饭,就给两人安排了住所,杨母惊喜的开始收拾屋子,并将分到的小屋当成了新家。
而郑福则是借着这个机会,向杨二介绍了乾坤商行的员工待遇,又照常理,询问其自身的情况。
“今年多大。”
“十七。”
“会什么手艺?”
“种地。”
“识字么?”
“一点点。”
了解完基本情况后,郑福笑眯眯的朝杨二郎道:“刚刚几个头不能让你白嗑,如今乾坤集百业兴盛,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安排。”
“什么都可以么?”
“什么都可以,但只安排一次。”
郑福说明道:“所以考虑清楚,若是选了后悔,之后想改,就得靠你自己咯。”
“我想练武!”
没有犹豫的过程,杨二郎道出这个盘桓许久的念头,只是话一出口,便自觉有些唐突,又惴惴不安道:“可以么?以后能练也没事,我就是问问...”
郑福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反问道:“为什么想练武呢?”
“我不想再被欺负了!”
想起村长调戏般的掌力,还有打手们的嘲笑声。
一路上两伙流民的出现,抢粮抢衣。
杨二郎恨声道:“我练武,就是为了不受欺负!”
“只是为了不受欺负么?”
郑福宠溺又无奈的笑笑道:“也行吧,那以后就加入护卫营地吧。”
“我...护卫...我这样的...可以么?”
过分的惊喜,让杨二郎有些患得患失,指着自己问道。
“应该可以吧,之前护卫营地招了个小伙子,除了身体比你强点儿,其他也差不多,现在人家已经是永宁城最有名气的武者了哦。”
郑福笑眯眯的,就画了一张大饼,用来激励年轻人:“那个小伙子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营地当护卫,就是你之后要去的地方。现在啊,那位已经是永宁赫赫有名的修行者了。只要是永宁本地的修行者,就没有不认识的!”
淳朴的年轻人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还以为这是某种传承的交接,兴奋得难以自己,屁颠屁颠的就加入了护卫营地。
由娄洪统领的护卫营地,自是不会出现那种欺压排挤新人的腌臜。
所谓上行下效,营地的氛围也不错,大伙儿对杨二郎这个新来的年轻人都很照顾。
录入名册,交代规矩,甚至安排了个同是临渊城的老乡同住。
杨二郎兴致盎然的参加了自己的第一趟护卫训练,直接就被练吐了。
“你还算不错了,起码能跟完,大部分营地新人,练一半就吐了。”
带新的老人乔梁一边拍着杨二郎的后背,一边这样安慰道:“多吃几顿饱饭,适应了训练循环,就不会再吐了。”
扶着大树呕完的杨二擦擦嘴,“乔大哥,镇长说咱营地以前有位前辈,如今已经是永宁最有名的修行者了,您知道是谁么?”
“这还用说,周队长呗!”
乔梁拍拍自己的胸膛,与有荣焉道:“哥可是周队长的心腹队员,共同执行任务,数次并肩作战,生死与共,那可是手足兄弟,过命的交情,有什么事儿,你问我那就对了!”
“太好了乔大哥!”
杨二郎闻言欣喜问道:“我想问您,那位周前辈第一天训练,吐了没有啊?”
“唉...傻孩子。”
一声叹息,乔梁拍拍杨二郎的脑壳:“周队长哪是凡人啊,他训练从来没吐过,倒是晚上加练的时候,把不少老队员看吐了。所以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抓紧吃饭,吃完了好好休息。”
“原来想成为那样的人,晚上是要加练的么!”
刚刚擦完嘴角秽物的杨二郎心中莫名震撼。
在食堂用餐歇息后,杨二郎迈着蹒跚的步子,又一次回到了校场。
只是相较于当时整座营地只是周商一人加练的情况。
如今的护卫营地,每到晚上,都会有为数不少的护卫,在校场加练。
而相互之间并不说话,但每每照面,都会露出那种心照的微笑。
优良的示范是最好的说服。
年轻人的思想越是被榜样所激励,就越会爆发强烈的能量。
“你是在学周队长吧。”
“真巧,我也是。”
心照不宣的信息回转在加练者的眼睛。
虽然周商只短短存在于此,可如今的护卫营地,却已大不一样!
本来疲惫的杨二郎,浑身充满了力量。
……
五帝道场
郑乾平日里,不是在田里主持大局,就是为伙计们做媒搭纤,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
一般商行做到这般规模,老板哪会管行内伙计婚丧嫁娶的小事。
但这位却是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努力,干成了无数流民女子的娘家人。
“别觉着无依无靠,夫家若是犯浑,受欺负了就来跟我说,我给你撑腰。”
按理说以郑乾的面相年纪来讲,跟这些女眷都该是要避嫌的。
但这位偏偏就有种天生大哥的气质,让人忍不住的心生爱戴。
哪怕是人人扎在女人堆里,也不会让人往旖旎处想,反倒活出了一种云长辈的模样。
凭借着这自创的身份,郑乾如今那眼线,真可以说是遍布整个乾坤集与西城。
永宁富户耗资巨大还未搭建成功的情报网络,郑乾就凭着这一手红娘术,云娘家,加上几个热心肠的,爱走街串巷的大婶,便搞出来了。
虽然郑乾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出发点绝不是构建情报网络,但当他真正做到一定规模后,却真是达到了永宁富户花钱都达不到的效果。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说得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而信息流便代表着力量,当那么庞大的信息流,汇聚集中在一个人这儿,便代表着,这个人拥有了庞大的力量。
郑乾可以从这些混杂的心里流中,看到大多数人真正的需求。
这也使得万象大卖场在之后的策略方针上,越来越得人心。
哪怕如今永宁城四面坊市中,已经出现了同乾坤商行一般的大卖场。
甚至有些品类的价格,要比万象大卖场的更加低。
但西城的万象大卖场,依旧是整座永宁城,最热闹的地方。
当时代的车轮转动,滚滚向前便是不可逆的大势。
很多势力发展到乾坤商行这一步,领导者便只需要在云端坐着,便能享受增长进步的快乐。
但是郑乾还是很忙,除了每日做媒拉纤外,这位现今主要的工作重点,便是在和周商讨论,五帝道场未来的经营模式上。
大船有大船的有点,小船有小船的妙处。
如今五帝道场最好的地方,便是规模尚小,且上下一心。
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由周商一言而决,这也意味着,五帝道场未来将要怎么走,全都由他决定。
郑乾的本意,是希望将五帝道场作为周商的势力根基。
如今万象大卖场真正走起来了,赋活稻种的生意也步入正轨,正是可以全力投入,反哺道场的时机。
但周商好像对道场的发展,有自己的规划。
“我觉得不必加大投入,道馆的形式就挺好,也能自负盈亏。”
抱着一只小黄狗的周商,这样对郑乾说道:“现在规模小,功法少,也没帮手分班,那就整个大班统教。扩招生员就行了嘛,主要针对通脉境界以上的修行者,以这些人的生产力,一个月收个五百大钱,含授课住宿挺合理吧?伙食、丹药费用另算,不过分吧?”
听到这话的郑乾表情很怪异,比看到周商抱狗时的表情还要怪异。
沉吟一会儿,他这样说道:“周场主得想好,如果这样做的话,五帝道场很难变成宗派,只是一桩明码标价的生意啊。”
“明码标价的生意么?这很好啊!”
周商摸着小黄狗的狗头,笑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加入金刚宗,就是因为从宗派得到修行知识的代价太重,我不喜欢。所以公平交易就很好,我用整理出来的修行知识换资源,买家能学成就是钱货两讫,能领悟更好的是他们自己本领,无亏无欠!”
“这情况不一样吧。”
像是唠家常那样,郑乾轻描淡写,笑着打趣道:“作为买方,自然希望价格越低越好,但是作为卖方,难道不希望更高利润么。况且【五帝宝轮功】作为凌驾于永宁所有道馆之上的超品功法,也有这份位,就这么传出去,不觉得亏了么?”
“老郑,你今天讲话怎么怪怪的?”
抱着小黄狗的周商疑惑的瞅了郑乾两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买方卖方有什么关系。”
“另外,若是没有永宁这么些道馆,展示的各种流派武学,我也创不出这门超品功法啊,若永宁修行者学了去能推陈出新,这对我不也有补益么。怎么会亏呢,再说又不是低价倾销,【五百大钱】每月,一百个学生就是伍万,还是大班,不教点真东西,这份钱我都拿得亏心。”
“行叭。”
听到周商的话,郑乾点头,但还是提醒道:“可这样做,等于抛开师承羁绊,即便走起来了,道场中的优秀弟子,也一定会受到各方势力招揽,最后离开,道馆留不下人才怎么办?”
“用情感捆绑一起的人,感情淡了便会分开;因利益而联合的,也会因为利益决裂。”
周商淡淡道:“即便是不掺情感利益,只为心中大道,方向一致的同伴,也未必能够走得很远。”
“在我老家,有种关系叫做同学,指的是某个学习阶段,一起学习的伙伴。这种关系真挚纯粹,很容易缔结真挚的友谊。可就算是这样的关系,依然会因为学段结束,有了不同学习方向,各自生活而产生距离,曾经最好的伙伴渐渐疏远,最终形同陌路,甚至龌龊。”
“人是会变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不是你曾说过的话么,所以不要为没发生的事担忧,珍惜当下同行的日子就好。是吧,小黄,啊,小黄,你别睡呀,醒醒呀!”
周商这边同郑乾说话,就发现怀中小黄狗一副将要睡去的模样,连忙举起抖动进行唤醒。
但可能是周商的手掌太温暖了,哪怕捧着两肋竖起身子,小黄狗在打了个大大的哈前后,还是闭上了眼睛,呼呼睡去。
“哎,又失败了。”
周商无奈,将睡着的小黄往腿上一放,便昂昂头,示意郑乾接续刚刚的说话。
“目标同样,互相学习么。”
但郑乾此时哪还有什么心思说话,正因为发现什么新鲜事物,而激动得不要不要的:“同学?说得就是咱们现在这样的关系啊!那以后我就称你周同学吧!”
“......你喜欢就好。”
周商耸耸肩,无所谓道。
“周同学,挺好!”
郑乾很兴奋:“真是个新鲜又贴切的称呼啊,今后私下里,咱们就以同学相称吧,省得今后身份变化,称呼还得改来改去,如何?”
“没问题,郑同学。”
周护卫、周队长、周场主...
这才多会儿的功夫,他的称谓在郑乾这儿就已经变了很多了。
考虑到这个,周商欣然接受了郑乾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