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海西崖在自家宅子的前院正厅里设家宴,宴请了同族的两位老童生。至于其他同来京城的海氏族人,他根本没有理会的意思。
海西崖做东,义子海长安与孙儿海礁同席作陪,常宝岩小石头年纪最小,负责把盏斟酒。四个人里就有三个官,围着两位老童生转,唬得二人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宴席过半,他们见海西崖官至五品,对他们始终和气有礼,又说起了少年时代三人交往的情形,才渐渐放松下来,生出了几分族兄弟的情谊。
他们想起了生前十分傲慢的海东岭。虽然他身上没有官职,却一直以六品武官子孙自居,仗着是一族之长,傲视全族,谁都不放在眼里。哪怕他二人已是童生,可因为他们连秀才功名都没考中,海东岭待他们也不过是寻常,时时让他们有受辱的感觉。若非这份怨气始终存在心中,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被族兄弟们哄住,被说服去为对方站台,帮着对方去与长房的媳妇方氏以及小辈海宝柱为难……
如今,他们受到了海西崖的款待,见他气度不凡,见识过人,远非傲慢无能的海东岭可比,心中对他更为信服了。
其中一人心道:“怪不得海东岭对这个同样嫡出的兄弟无比忌惮,人家虽比不得他是从元配肚子里出来的,却比他强了百倍,无论性情、才干、气度,样样都比他出色,又同样是嫡出,进了军中也很快立足,不象他,连父辈的人脉都没保住。他若不是占了嫡长之位,怎么可能坐上族长宝座?他是怕被这个兄弟比下去了,才会把人逼得远走西北的吧?可就算他把人逼走了,也没能守住家业,反倒是这个被逼走的兄弟,在西北熬出了头,如今已经官至五品,比他老子都强。若海东岭知道自己当年逼走兄弟,反倒成全了他的前程,怕是要气得活过来了!”
另一人则心想:“在外头历练过的人,见识为人果然不同。久居乡中固然是能过得安逸,却也容易成为井底之蛙。族里只想着长房的资财丰厚,巴望着能从中分润一二,从而生出贪婪之心,行事也越发邪乎了。可海西崖本是长房嫡出血脉,却从没想过要图谋长房的家产,反倒处处照应有加。这便是他在外头做官多年,心里有底气的缘故。见识广博之人,心胸也开阔些,为人行事便更加正派。我虽只是个童生,这辈子怕是不能考取功名了,但儿孙们当中倒还有聪慧伶俐者,有望青出于蓝。我需得尽力供养他们读书,让他们到外头去增长见闻,不能让他们象族人一般,沦为井底之蛙,眼里只能看到族里这点蝇头小利……”
两位老童生各有心思,但都被海礁哄得服服帖帖的,彻底背离了其他族老们的想法,改而站在长房与二房这一边了。他们都认可方氏对海氏家族有功,哪怕是二嫁,也是孝义之举,不该受到指责;也赞同海宝柱继续奉方氏为嫡母,视她如长房主母,不过她是否愿意回老家去住,那就由得她高兴。
他们对海宝珠的婚事表达了祝福之意,还许诺会给她添妆,又赞扬了海宝柱对嫡母与生母的孝顺,与他讨论了明年恩科乡试的题目与考官人选,还从他那里得知了永平府有一间不起眼的小书铺,里头卖的都是近二三十年来全国各地有名的才子时文,还有不少往年乡试、会试的上榜文章,可以借鉴学习一二,而且书的价格也不贵,只要进店后报海宝柱的名字,店主就会将书拿给他们看了。
两位本已对科举失去信心的老童生,忽然又生出几分希冀来,觉得自己要是再努力一把,是不是还有希望能通过院试,考取秀才功名?他们不指望自己能再往上走了,但有个秀才功名,也比只做童生强呀!
老童生们一时生出了再试科场的念头,一时又被海礁哄得对族兄弟们产生了不满,认为他们是出于私心才会为难长房的孤儿寡母,一时又为二房如今的官职与权势而惊叹,得知二房即将与皇亲国戚联姻,更是惊喜不已。
海棠在开席前曾经跟随祖母马氏到前院来与两位族中长辈见礼。不过这两位老童生当时只觉得她相貌端丽、举止娴雅,十足大家闺秀风范,端得是教养不凡,他们夸赞之余,也没有多想,顶多只是在心头好奇过一句“这等好闺女,不知在京中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如今他们得知海棠即将嫁给当朝太后的亲外甥,而且还是御赐的姻缘,顿时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等回过神,他们就不停地说夸奖海棠的话,还吟了几句堆砌辞藻的酸诗,只恨自己文才不足,不能夸得更多。
消息传到后头正院的时候,海棠只觉得无语。马氏与胡氏倒是忍不住暗暗偷笑,但方氏与海宝珠却觉得,海棠就是有这么出色,当得起长辈们的任何夸奖。
今晚的宴席,方氏本来无意出席,但马氏还是说服她过来了。反正男女分席,男人们在前院喝酒吃饭,谈天说地,根本管不了她们女眷们在后院如何。两位老童生都是孤身进京,不曾带得家眷,倒也省了马氏的事。她今晚在家设宴,主要是为了给外甥女方氏与侄孙女海宝珠压惊的。席间只有胡氏与海棠作陪,再无外人在场,方氏完全可以放松安享酒菜,不必担心族里又有人出来为难她。
海棠对方氏道:“表姑放心,今日过后,族老们便会分崩离析,不能再沆瀣一气寻你与宝柱兄弟的晦气了。前院那两位长辈回到老家,也会替你说好话的。他们在族里虽然并非嫡脉,性情脾气也不强势,可他们都是童生,素日还负责给族中少年开蒙,颇有威望。只要他们都站在你这边,旁人再说什么难听的话,都是白搭。今日上门的那些族老,若不是哄得这两位支持,也没那么容易裹挟全族民意,对你百般诋毁。”
方氏苦笑:“有叔祖母出面为我正名,又有乔女婿带着锦衣卫的人出面震慑,我自然不会再担心族人敢再上门与我为难。只是族中说我坏话,已有一年多了,他们已经认定了我是不知廉耻的荡妇,贪慕富贵,背弃夫家,又怎会因为两位长辈改口说我好话,就改变想法呢?顶多不过是畏惧二房权势,面上做出和气模样来,其实背地里依然不耻于我二嫁之举。不过,我对这个结果也心满意足了。只要他们不再进京闹腾,坏了我们母女的名声,影响宝珠的婚事,其他的……我也无所谓了。”
海宝珠红了眼圈,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娘别担心,乔郎知道内情,他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非议。只要他向着我们,别人说什么都不打紧的。”
方氏搂着女儿,默默流泪。马氏见状,不由得低声叹息。
海棠在旁微微皱眉,觉得这事儿还是得想办法解决才好。族人的想法不重要,关键是方氏的心理状态……她是不是有抑郁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