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混是司膳监新近提拔上来的小太监,本是王承恩的心腹。
这趟他来陕西,是为了替皇帝催促孙督师尽快发兵——按照崇祯先前的规划,孙传庭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了。
上路或许只是字面意义的上路,不过,如果孙传庭这会儿出了潼关,可能真的已经上路了。
“苏监军,前面便是督师行署,咱家不用你送了!你自回吧!”
“公公慢行,还是让本官送一送吧。”苏京跟在后面一路追。
“不必了!”
曹公公初到潼关,便遇上督师监军争斗,他心里窝火,索性瞥下苏京孙世瑞两个,拂袖而去。
只剩孙世瑞苏京一行人留在原地。
苏京打量孙世瑞一眼,抚掌大笑:“到底是督师深谋远虑,本官不及也!”
孙世瑞也不发怒,站在一旁露出副洗耳恭听模样。
“在狱中便谋好了出路,一出诏狱,便给你谋了个百户,寻常人都看不上的百户,本官原先以为有人是想吃空饷,看来还是低估他们了,图谋不小啊。”
孙世瑞忽然对面前这个御史监军颇感兴趣,从京师到陕西,总是处处和孙家为敌。
不得不说,崇祯在用人方面,有时候还是真有两把刷子的。总会用到相互掣肘的一对。
“监军过誉了。家父本不是贪恋财货之人,至于这百户官职,都是本官自己挣来的,与督师无关,吃空饷倒是没想过。”
孙世瑞话锋一转:“不过,贺总兵麾下几个大将,和下官交情匪浅,前日我们几个还在魁星楼一起吃酒,苏御史不如去问问他们,问问吃空饷的事情。”
苏京听出话外之音,勃然大怒:
“以为拿贺疯子就能威胁本官!陕西各路总兵。哪个不比他贺人龙差?开封危在旦夕,督师何时起程!本官真替你们担忧啊!”
孙世瑞大笑:“苏监军还是为你自己担忧吧。我爹当年被诬陷下狱,记得苏监军也出力不小。这份恩情,下官不会忘记。”
说罢,叫上张二虎,扬长而去,走出很远,苏京还站在原地。
“死了杨阁部,来了个苏御史,公子,狗官怎么都是这德行,处处和咱们作对,留他不得!”
“苏御史是皇帝的人,固原、榆林两个总兵都听他的,杀了他,你能活着离开陕西?”
“就这样忍着?”
孙世瑞没多说什么,上下打量二虎,拍拍他肩膀:
“伤,好了?”
“好了。”
“好了就干活,走,先回军营。”
二虎的腿伤好的七七八八,跟着孙世瑞回了军营。
一众小旗官总旗官,正带着兵士们操练长枪,见孙百户回来,军官们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向百户大人抱拳行礼。
孙世瑞从校场旁架子上取下杆大枪,当着两百多个手下的面,舞了套戚家枪法,那大枪在孙世瑞手上,宛若蛟龙出水,大鹏展翅,百兵之王的威力被发挥的淋漓尽致。
“戚少保教的六合枪谱,一截,二进,三拦,四缠,五拿,六直。把这六个练好了,上了战场建功立业····”
孙世瑞照例对着一群新兵画大饼,没等说完,旁边一个明军夜不收出身的小旗,忽然上前一步,高声道:
“百户大人,咱啥时候能练得攒劲的?大枪额在榆林都玩腻了。”
“攒劲的?”
孙世瑞瞅他一眼,颧骨很高,皮肤暗红,像是女人抹了胭脂,小鹰勾鼻,面目凶残,和高杰有一比。完全符合对榆林劲卒的想象。
天下精兵,出榆林。
小旗官咧嘴一笑:“火铳,佛朗机啥的。”
原本攒劲儿的节目就是这了。
“叫什么名字?”
“回百户大人,额叫尤兴明,从前在尤总兵麾下效力。”
孙世瑞沉思片刻,他知道小旗官口中的尤总兵多半就是尤世威。
“拿下,打十军棍!”
左右卫兵一拥而上,将尤兴明按在地上,当场就打起军棍。
这名字听起来太晦气了。
什么兴明兴明,老子是来取代大明的,这年头,谁要是还在想兴明,那就是脑袋让门挤了。
尤兴明被按在地上打军棍,大校场上,两百多人鸦雀无声。
十军棍很快打完,孙百户让卫兵搀扶小旗官躺在一张宽板凳上,自己撸起袖子走过来。
就在尤兴明以为百户大人没有打够,要自己亲自动手时,却听孙世瑞大声道:
“以后本官讲话,不得插嘴,否则便军棍伺候!咱行伍人,讲得是个令行禁止!”
“都听见没!”
一众士兵齐声应道:“得令!”
孙世瑞环顾四周,眼神阴冷的仿佛要杀人。
“都给本官好好练着,等过几日得了银子,人手一把火铳,人手一张硬弓!铠甲也给你们换新的!”
孙世瑞边说,边从二虎手中接过罐用剩的金创药膏,蹲在榆林小旗官面前,仔仔细细涂抹伤口。
一边涂抹,一边低声道:
“兄弟,忍着点,行伍人就得讲规矩,不比你在榆林那会儿了!”
两百多人见孙百户亲自给这位冒失小旗官敷药,各人都是唏嘘不已。
当下士兵们继续训练长枪,从握枪到突刺劈砍,每个动作都需重复千百次,直到最后形成肌肉记忆。
孙世瑞围着校场转了两圈,不时给新兵们纠正一些握枪姿势出枪动作。
到了日落时分,众兵士已是精疲力尽,很多人手里都磨出了血泊,孙世瑞挥舞令旗,张二虎敲响金钹,士兵们如释重负,一日的训练总算是结束了。
二十个火兵挑水劈柴,开始生火做饭,他们在承恩门外支起了几口大铁锅,架起了篝火,铁锅很快咕嘟嘟冒着热气,肉块在汤水里上下翻滚,发出诱人的香气。
饥肠辘辘的兵士们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肉汤,一手抓着烙饼,或蹲或站,片刻之间,便风卷残云将肉汤和大饼吃完。
孙世瑞从火兵手中接过张饼,胡乱卷了些肉沫豆芽,和手下三个总旗官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桌上。
三个总旗官见他在,都有些拘束。孙世瑞三口两口把肉饼吃完,又喝了碗肉汤,感觉全身上下畅快淋漓,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似得。
“夜间巡营,一定要仔细!尤其要查那些赌钱的,查到了,就打军棍!”
当初就是靠赌钱这个由头把一些人忽悠过来的,现在人到了潼关,便由不得他们,只能任由孙百户宰割。
过几天就要带兵士们出去实战,对手虽然不是流贼,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孙世瑞叮嘱完毕,又和三人说了些闲话,便带张二虎和几个卫兵往督师行署赶去,他想要问问老爹,曹公公来催战,可否带来粮草。
孙世瑞从他爹那里领到的那点粮饷,早已被花光了,如果再弄不来银子,练兵计划就要搁置了。
进入承恩门,往前走了百十步,远远望见高杰领着他几个亲随,趾高气昂朝标兵营这边走来。
“公子,这是来找伱喝花酒的吧?”张二虎一脸艳羡。
孙世瑞立即否定:“喝什么花酒!本官与高将军运筹帷幄,是去讨论军情,再敢胡说八道,小心割了你舌头!”
半个多月相处下来,孙世瑞和高杰俨然成为一对老友。
两人隔几日便去魁星楼吃花酒,现在,半个潼关的名妓都认识这哥俩。
姑娘们背地里给他俩取了诨名:
一个叫一杆枪
一个叫百里透
“公子,我也想去魁星楼讨论军情。”
张二虎从没去过青楼,嚷嚷着要让孙世瑞带他去耍耍。
“耍什么耍!都啥时候了,还耍!过几日便要清屯催账了。还有心思玩!”
二虎只听过清屯,不知道清屯催账是啥意思,疑惑不解道:“公子,啥是清屯催账?”
孙世瑞不假思索:“就是要钱!”
“把赵老爷名下田地重新丈量一遍。比对案牍库里的鱼鳞图册,把历年来侵占的军田、民田、庄田,都清退出来。另外,追缴拖欠佃租以及利息。还不上的,督师可以暂时借给他们一些,过个桥,以后慢慢还······”
张二虎还没听懂讲得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说要收老爷们的钱,顿时来了兴致。
“好啊,好啊,老子最看不惯这些土豪劣绅,个个富得流油,遇到灾年,就把佃户活活逼死。公子,他们欠朝廷多少银子?每户得要还几百两吧?”
孙世瑞露出职业催收人才有的微笑:
“几百两?连利息都不够啊。”
二虎张大嘴巴,满脸震惊。
“乖乖啊,还要收利息,公子,利息你收多少?”
“什么叫我收多少?!多少自有定论!”
“七一五你听过没有?”
张二虎摇摇头。
孙世瑞耐心普及:“限期七天,至多十五日,利息嘛,翻个十五番。”
二虎一脸震惊。
“比如啊,潼关西城的赵老爷,拖欠佃租本息折合白银一万两。可是赵老爷最近手头紧,匀不出这点钱。本官发善心,先借给他,赵老爷到手八千两,限期七日还清。”
张二虎又问道:“七日后没还上呢?”
孙世瑞扳着手指,给家丁讲解:
“逾期一个月,加上砍头息、逾期费、滚到十五万。”
一个月利滚利,十五万两?
张二虎颤巍巍道:“公子,你比私放钱债和典当行里的黑心掌柜还他妈心黑啊。豪绅又不傻,利息这么高,谁敢找你借?”
孙世瑞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他借,我就敢收。”
“再说了,真还不起,不是还有田产吗?”
“不借,那就直接给现钱,把这些年侵占田亩的佃租本金及利息,一次全部结清!从洪武年算起,按三分算,利滚利,少则几千两,多则十几万两。”
有明一代,贷款利率多半维持在20%-36%之间。当然也有超过100%的高利贷,但那些往往是个别现象,甚至是高息骗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金融诈骗,也就是孙百户前世干的营生。
太祖朱元璋在宝训中要求:“今后放债,利息不得过二分三分”。
没错,老百姓任何生活细节朱崇巴都不放过,衣食住行,连借贷都要让皇帝操心。
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关于“利上起利”(即复利),大明律也是禁止的。
明律里“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就是规定利息总量上限是本钱的100%。
明太祖要求,“如有年月过期,叠算不休”的,要治罪。
当然,现在这世道,不管是大明律还是明太祖,都已入土,历史文件不具备现实参考价值。
晚明民间放贷,利滚利动辄几倍本金,不是什么稀奇事。
和动辄逼人卖儿鬻女切手指断大腿——有时也包括男人的第三条腿,比如魏忠贤——相比,孙世瑞在前世干得那些事儿,算是小巫见大巫,上不得台面。
张二虎倒吸一口凉气。
“公子,两百个兵,够干这事儿吗?我怕被潼关老爷们的家丁打死。”
“当然不够,得拉人入伙。”
“拉人入伙?拉谁?谁敢得罪潼关豪绅?”
孙世瑞指了指迎面走来的高杰:
“这位兄弟,鹰钩鼻子,杀气腾腾,鹰视狼顾,心狠手黑,就很适合干催收业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