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入宫第一天,就是你给我递消息,让我避开芙蓉亭那次,我迷路中来到这里,见到这座宫殿里住着个有些失常的女子。不过只是看了眼,没有看清楚。”裴元歌简略地道,“我想应该是皇上的妃嫔,失宠后幽居于此,想想真是可悲,多少女子拥挤着想要进宫,却不知道宫中荣华短,寂寞长,冤魂多,最不是女子的归宿。”
听她言语中多悲悯之情,宇泓墨心头稍安,遥望着喧闹声传来的方向,神色悲凉。
他们所在的位置甚高,能够隐约看到那座荒凉的宫殿中的情形,面覆轻纱的女子又在挣扎撕扯,跟周围的宫女纠缠不清,状似癫狂……宇泓墨静静地看着,夜风吹得宫灯中烛火摇晃,忽明忽暗,连带着那些人影都恍惚起来,耳边似乎又想起那些尖锐凄厉的斥骂声,推搡争执。
“你给我滚,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不想看到你!”
“我讨厌看到你这张脸,那会时时刻刻地提醒我,我现在是怎样悲惨的处境,滚开,别碰我!”
……
记忆中曾经有片莲香弥漫的芳草地,曾经有着温馨欢快的记忆,现在却……宇泓墨摇摇头,想要甩开那些记忆,皇宫中的人,都是生在荆棘丛中,长在荆棘丛中的,必须时时刻刻谨记这点,不能有片刻的松懈!只是,每次来到这里,每次看到她疯癫的模样,他的心里都会升起埋怨和厌憎之情,痛楚不已。
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想要多停留一会儿,多凝视一会儿她。
哪怕,越看越痛……
裴元歌终于察觉到宇泓墨的异常,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跟宇泓墨相识这许久,无论是张扬恣肆地齐夫人,还是幼稚的孩子气,甚至懊悔恼怒狠辣……宇泓墨给她的感觉一直是鲜明而活跃的,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有这种哀伤淡漠的表情,就像是幅水墨画,黑白二色勾勒绘就,貌似浅淡,却是意蕴悠长,越看越让人觉得悲凉凄然。
难道说这座宫殿里的蒙面女子,跟宇泓墨有什么关系吗?
庭院内,轻纱覆面的宫装女子终于被宫女们半劝慰半推搡地带入寝殿,没一会儿殿内的烛火熄灭,应该是给女子喝下安神的汤药,让她睡着了。原本喧哗的庭院很快就安静下来,虽然有灯火映照,却依然难减凄凉哀伤之意。
宇泓墨这才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裴元歌心中有着许多猜测和好奇,不过看宇泓墨的模样,显然这是他的伤心事,而之前那句“以后再告诉你”,也表明了他暂时不想提这件事。裴元歌很清楚,每个人都会有心底的秘密,因此他不说,她也就不问,只是目光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关切和抚慰的神色。
许久,宇泓墨才回过神,错眼迎上裴元歌的目光,心中感到温暖,摇摇头,道:“没事。你我都还有事要忙,我先送你出宫吧!”
给了元歌那道圣旨,细节问题皇帝自然也已经安排好。
两人才出西华门没多久,就看到张统领及当时驻守的禁卫军候在半路,这些人显然是皇帝的心腹,所知甚多,因此看到裴元歌和宇泓墨一道走来,丝毫也没有讶异之情,举止严谨有度,拱手道:“卑职先前愚昧,竟未察觉,致使裴四小姐受了惊吓,还请裴四小姐恕罪!”
知道此事不宜多提,躬身伸手道:“裴四小姐请上车,卑职等奉命护送裴四小姐到叶府宣旨!”
裴元歌和宇泓墨告别,上了马车,前面车夫一扬鞭子,马车便哒哒地朝着叶府的方向而去。
有圣旨在手,事情就顺利得多了,到叶府宣旨,带了厨娘再度入宫,回到萱晖宫。
太后和裴元舞以及紫苑楚葵等人彻夜未眠,一直在等消息,见裴元歌安然无恙地归来,或真或假面上都是欣慰喜悦之色,等到众人都退下后,太后更是一把将裴元歌搂在怀里,摩挲个不停,裴元歌也配合着表示她对太后的感恩。等太后问起事情的经过。裴元歌便将皇帝所言转述了一遍,太后果然没有生疑,百般慈爱地抚慰了一番,便打发她回霜月院。
回到霜月院,紫苑楚葵早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裴元歌好一会儿抚慰,才洗漱睡下。
再睁眼,已经是日光近午。
除了那些白衣庵遇袭,裴元歌极少起得这么晚。但那次随行的是夫人舒雪玉,现下却是在萱晖宫,稍有不慎都会被人抓到把柄,裴元歌有些恼怒,责怪紫苑和楚葵为什么不叫她。
紫苑边服侍她穿衣洗漱,边委屈地道:“太后娘娘特意派人过来,吩咐说小姐昨晚受了惊吓,要好好歇息,让奴婢不许惊扰小姐!”
她也是心疼小姐这场惊吓,想让她好好睡一觉。
“如果是在府里,你这样做没错,但是现在是在宫廷!”虽然知道她们是好意,但是,身在宫廷,又有太后的威胁,裴元歌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因此对紫苑楚葵的行为十分恼怒,压低声音道,“现在我是什么处境,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我原以为我们主仆同心,其利断金,就算再难的关都能过。现在看起来,你们早跟我不同心,而是靠到太后那边去了。”
说到后面,幽幽叹息,神态凄然悲凉,似乎颇为心灰意冷。
裴元歌从未对她们说过这样重的话,紫苑楚葵吓得急忙跪倒在地,心中惶恐。
“小姐,明锦夫人对奴婢有救命之恩,抚养之德,奴婢这条命就是明锦夫人和小姐的,别说太后,就是到了皇上,天皇老子,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跟前也是这样。奴婢敢对天起誓,如果奴婢对小姐有二心,叫奴婢天打五雷轰,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紫苑眼泪涟涟地道,举手向天,神色甚是凝重。
楚葵不善言辞,知道:“奴婢是静姝斋的人,是小姐的人,这辈子都是!”
这两个丫鬟的忠心,裴元歌还是信得过的,但是凡事防微杜渐,因此敲打道:“你们说是我的丫鬟,若是我的丫鬟,就该凡事听从我的吩咐,而非别人,就算那个人是太后也不行!”见紫苑和楚葵都有惶恐之色,沉着脸盯了她们一会儿,才微微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想要我多休息会儿。可是紫苑楚葵,这里是皇宫,事事都诡谲难测,人人都长了一百二十个心眼算计他人,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为我好,对我有利,但暗地里却是万劫不复的陷阱。你们觉得,你们能够看破所有的陷阱,确定凡事不会最后反而害了我吗?”
紫苑和楚葵对视,心中更加惶愧,咬唇低声道:“奴婢不能。”
小姐的聪明才智,绝非他们这些丫鬟所能比拟。
“既然如此,你们怎么敢自作主张,自行其是?我知道你们对我忠心,对我好,所以我才不希望你们因为这份忠心被人算计,到最后害了我,也害了你们!”裴元歌语重心长地道,三分柔和,三分严厉,三分凝重。
虽然今日的事情不要紧,但是她不能助长这个苗头。
紫苑楚葵原本还觉得有些委屈,明明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明明她们就是为小姐好的,但是听了裴元歌这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语,那些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羞愧和不安,她们实在太疏忽大意了!两人诚心诚意地道:“奴婢知道错了。”
裴元歌问道:“那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做?”
“奴婢应该先早早叫醒小姐,告诉小姐太后的吩咐,由小姐来做决定。”紫苑和楚葵齐声道。
裴元歌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我裴元歌的丫鬟,记住,皇宫之中,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打着为我好,不让我担心的旗号隐瞒我,自作主张,那样的结果可能会更糟!”
紫苑楚葵惭愧地道:“是,奴婢记住了。”
“今天的事情,你们记个教训,以后再有这种事情,我就没这么容易饶过你们了!”裴元歌再次警告道,见她们诚惶诚恐的模样,又笑道,“好了,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过来帮我洗漱梳妆吧!”
听说裴元歌醒了,太后便派人过来请她到偏殿去。
裴元歌来到偏殿,只见太后坐在正中央,慈眉善目的,左侧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身着明黄色绣凤祥宇内,祥云翩跹的正装,头戴着九羽凤尾的赤金嵌八宝大凤簪,身姿端庄,眉宇间颇带盛气,却是皇后。下首左侧则另坐着一位身着鹅黄色绣榴花万福图样的女子,与皇后的盛气端庄相比,这女子则显得身姿柔弱,娇媚婉转,眉目含笑,看起来可亲可爱得多,却是柳贵妃。
裴元歌没想到皇后和柳贵妃都在,忙上前拜见。
两人的目光同时转了过来,打量着她。
眼前的少女身着白绫缎对襟短襦,下身是冰蓝色渐变纹的纱裙,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光泽闪动,忽隐忽现,加之容貌清丽,眉宇沉静,肌肤白得犹如冰霜凝聚而成,出尘脱俗。虽然眉目尚稚,但这般娇婉宁静的姿态,在这样盛暑天气里,恰如凝冰御霜而来,让人不自觉的感到清凉适意。皇后和柳贵妃不禁同时升起“我见犹怜”之感。
柳贵妃只是含笑不语,神态温和可亲,皇后的眼眸中却不自觉地带上三分敌意,三分恼恨。
“听说昨晚裴四小姐不再萱晖宫呢?”皇后笑着开口,眼眸却十分尖锐。
太后微微皱起眉头,昨晚裴元歌遇险归来后,对被挟持时自己的当机立断十分感激,看模样似乎已经被自己打动,现在正是她用来拉拢皇帝的重要棋子,绝不容她有分毫损伤。昨晚裴元歌被挟持的事情,可大可小,闹得不好,会影响裴元歌的声誉,这绝不是太后想看到的。但是,她没想到,首先发难的,不是柳贵妃,而是她的亲侄女皇后,顿时对皇后这种不顾大局的针对十分不悦。
“可不是吗?昨晚哀家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在叶府所用的荷叶饼,一时间十分着馋,怎么都按捺不住,亏得元歌丫头心疼哀家,不顾夜深露重,要出宫替哀家去寻人。”太后笑吟吟地道,眼神慈爱,“没想到昨晚竟出了刺客,宫门紧闭,竟是很难出入。谁知道这事不知怎地被皇上知道了,为了哀家竟然郑重其事地下了圣旨,又命禁卫军护送她去。说起来,为了哀家一时的馋嘴,竟然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哀家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想想皇帝的孝顺,和元歌丫头的体贴,哀家又觉得心里十分欣慰。”
太后说着,慈爱地朝着裴元歌招招手,命她到跟前来与她同坐。
这番话将昨晚的事情彻底圆了起来,同时也是在警告皇后。
“太后您是皇上的母亲,皇上不孝顺您,还能孝顺谁呢?”柳贵妃含笑道,神色柔婉,态度可亲,“倒是元歌丫头,连夜奔波,着实辛苦了。这也是太后您对她疼爱仁慈,让这丫头觉到了好,这才如此尽心。这份孝心,让妾身都惭愧了。”
昨晚萱晖宫的动静虽然隐秘,但毕竟瞒不过这两人,尤其裴元歌最后带着圣旨到叶府的情形,更是由叶府详细禀告了皇后。想到昨晚那样惊险的情形,皇帝居然还有心情给裴元歌圣旨,代为遮掩,皇后的心就不禁恼怒起来。
但太后的话已经表明了态度,皇帝显然也在维护裴元歌,皇后虽然心头不忿,却也不能再发难。
经过这个小插曲,众人又寒暄了一阵,柳贵妃知道,皇后这次来萱晖宫,是另有事情要跟太后商量,颇有深意地又打量了番裴元歌,便识趣地告辞了。皇后正要开口,看了看裴元歌,又咽了下去,只拣不要紧的闲话来说。
见状,裴元歌就知道皇后是有事,碍于自己在不好直说,便起身道:“午膳时间快到。小女去看看小厨房准备得如何了?”
说着,起身正要告辞,太后却拦住了她,不紧不慢地道:“元歌丫头坐下,午膳的时候有张嬷嬷看着,哪里劳动得了你?你且坐下。”又转头对皇后道,“你有话但说无妨。”
之前为了挫挫裴元歌的锐气和傲气,太后使的手段不可谓不多,彻底将裴元歌逼入绝境,让裴元歌意识到她和自己势力的差距,她根本反抗不了自己,最后终于换来裴元歌的屈服。既然想要裴元歌为她所用,光靠威逼显然不够,既然裴元歌已经识趣投向了她,那太后也不吝于让裴元歌知道投向她的好处,珍奇古玩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让她心服,昨晚刺客挟持,太后为了救她掩护刺客出宫是一次示好,而这番话则是第二次示好。
她要让裴元歌觉得,她把裴元歌看得很重要,非常地信任她。
果然,这话一说,太后就从裴元歌眼睛里看到感激和感动的神色,心中微微一笑。
在她看来,小小的裴府不值一提,裴元歌在宫中更是没有根基,在她的威逼下,除了投向她别无它路,因此十分自信,丝毫也没有怀疑裴元歌是故作姿态,因为她怎么都没想到,裴元歌居然能够投向皇帝。
皇后不明白这是太后对裴元歌的示好,只以为太后十分信任裴元歌,心头敌意更重。
“既然太后娘娘这样说,那臣妾也就不再遮掩了。”皇后神色十分恼怒,既有对裴元歌的,也有针对她即将要说的事情,“昨晚皇上已经应允李世海接任禁卫军统领一职,本来应该今日早朝宣布的。谁知道,今天早朝竟有御史弹劾他。这也就罢了,最糟糕的是,新上任的首辅温璟阁居然上书弹劾,说李世海品行不端,为朝廷抹黑,应该罢黜官职,永不录用,他这一上书,连带许多文官跟着弹劾,弄得整个早朝,差点成了李世海的审堂。”
太后面色剧变:“有这种事情?”
叶家在朝堂广有人脉,却多是文官,兵权这块儿却始终触摸不到,这次好容易找到机会,将李世海碰上禁卫军统领的位置,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听闻此事,太后心中的失落震怒可想而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打听清楚了吗?”太后忍不住问道。
听到事关李世海,裴元歌也不禁凝神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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