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容嘉嘉不知道。
“你准备做什么?”
青铭问她。
容嘉嘉愣了好一会,才结巴巴回答他:“我想找出凶手。”
她低着头说,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白老师!所以你是知道凶手是谁的,你也是来为俏俏报仇的是不是?”
青铭点头也摇头:“一切有警察和法律。我做不了凌驾于法律的事情,也不能做。”
容嘉嘉和他抠字眼:“是不能做,还是做不了?”
青铭说:“李老师说你语文成绩很差,因为你之前都在国外生活。如今看来,你文字功底没有李老师说的那么差。”
“......”
“你反应很快,理解能力也很好。大概是国人的天赋吧。对于中文自有来自骨血的传承。”
“白老师,如果您不想告诉我凶手是谁,直说就行,没必要转移话题的。”
青铭感觉出容嘉嘉在生气。
容嘉嘉说:“俏俏死了一个月了。”
青铭安静的听她说话。
“凶手难道真的这么聪明吗?就这么难找吗?”
“警察含含糊糊的,只说什么有怀疑的目标。然后就没了下文。既然有怀疑的目标,就去调查啊,传讯啊,取证啊。为什么没有动静了呢?”
“大家还是在照常上课,照常讲卷子,霍老师还是照常抢小霍老师的课。除了,除了乔老师......可是这关乔老师什么事呢,乔老师总不能当时一个一个的把同学送回家吧?凶手一天抓不到,乔老师一天都要内疚。”
“我那天听到霍老师和李老师聊天,霍老师和校长去看了乔老师,他们说乔老师瘦了很多,乔老师本来就瘦,又瘦了很多是什么样子......”
“我想早点结束这个事情......”
“我觉得,只有抓住了凶手,我才能接受俏俏没了的事实。俏俏爸妈也没办葬礼,也是因为觉得俏俏不能瞑目吧.......”
容嘉嘉抬头看他,眼圈红红的,又涌上了泪:“白老师,我能问问你吗?”
“什么?”
“俏俏在忘川途,有没有害怕?她胆子很小的,很容易害羞。但是她人很好,学习也好,每次考试之前她都会给我补习。”
青铭回想了一下之前见过的小姑娘。
“她很乖。确实有哭一下,不过很快就不哭了。她还凶我,说她讨厌我。”
青铭说:“你带过去的口信她收到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去遇到她,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她讨厌我。”
容嘉嘉一开始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也被青铭缕出了头绪。
“所以我等不到俏俏来,就是因为你。”
她语气里有悄悄的抱怨,青铭抱歉一笑。
青铭说:“我答应过她,会看着凶手伏法。”
他还说:“我带她吃了串串。她说那天妈妈答应她要吃串串。”
容嘉嘉低头听着,努力不让眼前被再次漫起的眼泪模糊掉,她偷偷掉泪,不想让青铭看到。
“谢谢白老师。”
多好啊,俏俏至少到最后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温柔的老师安慰她,带着她吃串串,而且给她坚定的保证。俏俏走的时候一定没有在哭了。
“谢谢白老师。谢谢您。”
青铭假装没有看到那一颗颗砸在地面上的眼泪。他想掏手帕给她,掏了个空的时候才想起来手帕在容嘉嘉手里,已经揉成了一团。
他有点想笑,她和毛俏俏一样,哭的时候很喜欢揉东西。毛俏俏当时也是把他的手帕揉成了一团。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静静地站在原地,等着容嘉嘉哭完。
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他们站一个背风的拐角处,感觉是另外一个小区的侧门附近,眼下正好是下班时间,时不时就有街坊邻居出入。一个大人,眼前站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学生模样的小孩。有那么两次,他的视线和过路的老太太对视上了,要不是他飞快的移开视线做严肃状态,估计老太太百分百要上前搭话了。
他努力回忆霍老师批评学生的神气,端出一方为人师表的严肃出来。
无论如何,毕竟从年纪上看,他实在不像容嘉嘉的家长。
这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三十九岁的青铭,如果当年英年早婚,孩子现在应该在高考,而不是在中考。当个容嘉嘉的家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送容嘉嘉回家的路上,青铭说:“我得找个理由吧?”
容嘉嘉问他:“什么理由?”
“批评你的理由啊。”
容嘉嘉没明白,许是哭的有点大脑缺氧,她一时之间没有明白青铭的意思。她只是顺着青铭的话题聊下去而已。
“你为什么要批评我?”
青铭说:“老师送学生回家,学生哭哭啼啼的。总不是老师犯错。”
青铭给她参考意见:“被我抓到逃课怎么样?”
容嘉嘉拒绝:“我又不是第一次逃课。”
青铭啧她:“听起来你还很骄傲?”
容嘉嘉倒也没羞愧,她说:“如果是霍老师的课,我睡觉都没有关系。”
青铭好奇:“你家里也不管吗?”
“不管的。”容嘉嘉说明情况,“我爸妈都在国外,平时家里出了住家的阿姨,就我和我表姐。我表姐忙着高考呢。”
青铭皱眉,他来阳间时间和次数都不多,接收到的信息也不是很多。但是他听过一个词,‘留守儿童’。虽然容嘉嘉家庭条件很好,但是这个情况抛去家庭条件的前提,也算是另类的留守儿童了......吧?
他作为任课老师,是不是应该尽责地去关心一下自己学生的身心健康?可是他是个代课老师。既然班主任霍老师都不管。他现在太过热心似乎也不符合逻辑。
青铭陷入为难,不自觉的拿起手上的咖啡吸了一口。
容嘉嘉看到他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老师......咖啡凉了,不喝了吧?”
青铭说:“你给我的时候咖啡也不是热的吧?”
容嘉嘉看青铭又拿起来,有点急了:“你,你就别喝了嘛!”
青铭终于感觉有点不对劲,他看了看手里的饮料杯,又看了看容嘉嘉,又看了看手里的饮料杯,他的视线在容嘉嘉和饮料杯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在容嘉嘉神色越来越慌张的时候开口了:“里面到底是什么?”
容嘉嘉不敢看他:“我知道过了人死了最先会失去五感中的味觉和嗅觉,所以,所以我在老师的咖啡杯里放的是酱油......我就想试试老师是不是鬼......”
“......”
“白老师对不起。”容嘉嘉说,她偷偷瞄了一眼青铭。青铭神色不变,看不出有生气,也看不出没有生气。
容嘉嘉非常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她非常识时务的低头认错。一次不行就两次。
“白老师,真的非常对不起!”
青铭路过一个垃圾桶,非常淡定地把那杯酱油给丢了进去。
容嘉嘉说:“白老师,对不起.......”
一般对不起后面应该会承接一句‘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这句话容嘉嘉说不出来。她本身就是故意的。可是话到嘴边,也不能说‘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容嘉嘉说:“对不起,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青铭终于回头,说:“我接受。我接受你的道歉。”
容嘉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她觉得青铭转换太快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大部分伴随着爆发才对。鲁迅先生说:‘沉默的结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爆发,一种是灭亡,二者必居其一。’她以为自己至少要被劈头盖脸一顿批。结果没想到青铭选择了另一种。
就像台风预警之后,市民做好了完全准备,街边的小树苗都绑好了支撑柱,结果到台风过境那天,台风就打了个喷嚏,绕了个道拐去了别的地方。
复杂的心情,既松了一口气,又感觉怅然若失。
十五岁的的容嘉嘉第一次感觉到成年人世界的复杂。大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孩子啊,才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
三天后,青铭躺在毛俏俏死亡的案发地点,脑中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他耳边是容嘉嘉的压抑的哭声。
她不敢哭的太大声。她怕乔老师回来再对青铭补一刀。
她的手臂被划了一个口子,血很快染红了她的校服袖子,她疼得一阵眩晕。她的手很凉,可是她摸上青铭的脸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摸到的是一块冰。她很疼,可是青铭应该更疼,那把本来要捅到她身上的尖刀,在青铭的身上留了一个大洞,青铭的脸刹那间白了下去。可是就算这样,他还是保护住了容嘉嘉。
“快走。他会回来,像杀掉毛俏俏那样杀掉你。”
她哭:“可是白老师怎么办......”
青铭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没办法呼吸,身上一点点凉了下去。他自己很疑惑,可是眼下并不是解开他疑惑的最佳时候。
他安慰她:“我不会死的,你忘了,我本来就是鬼。哪有人能杀鬼的呢?”
容嘉嘉眼泪一直掉:“可是白老师你这样了.......”她身上手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青铭的,“白老师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太对不起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的......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的,”青铭不得不安慰她,“现在知道是谁了,你快走,去报警,或者去叫醒周围的邻居,这是小区,如果,如果遇到,你就大喊........”
青铭提醒她:“你记得,不要叫救命,你要叫着火了,要叫着火了,才会有很多人出来......懂了吗?懂了吗!”
他的手劲忽然加重,紧紧握住了容嘉嘉那只没受伤的手的手腕,他手上有血,手心一片腻滑,他反复问她:“懂了吗!”
他直到看到容嘉嘉拼命点头,才泄气一般松掉了他的手。
他看着容嘉嘉朝着乔老师逃走的相反方向跑远。
他松一口气,他感觉地面冰凉侧骨。
他听到地面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有规律,显得来人不慌不忙。
他笑出声来,偏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他看到刚刚逃走的人又回来,他背光,神色不明,高瘦的一条,只有手上的刀映射出柔弱的光。
青铭开口:“乔老师。”
乔老师慢慢走近他,他终于看清乔老师的神态。他比他名牌上的名字还刻板。他确实人如其名,很对得起乔国邦这个名字。
他太紧张了,他腮帮很近,牙关咬的很死,紧紧盯着他,乔国邦是个深度近视,他一双眼睛因为戴了太久的眼睛而显得明显凸出来。他知道有些学生背地里管他叫金鱼。青铭也知道。
青铭认为这样不礼貌。
他还训斥过抓包的学生。
结果他现在被维护过的乔老师捅了一刀。
乔国邦走进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动弹不得,才放下心来开始在黑暗中摩挲。
他很快找到了他要找的眼镜。他戴好眼镜,再度走到青铭面前,对准他的心脏,高高举起了手上的尖刀......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淡定的被害人。
不对,毛俏俏被他勒死的时候,也是十分平静的。
那天他从老婆那里得知自己上高二的儿子翘课。他之前已经知道自己儿子早恋的事情。他心烦意乱,提前放了晚自习去抓早恋的儿子。却在跟踪的时候发现儿子和自己班上的毛俏俏起了争执。
——他终于知道他儿子那些短信和被退回的情书的对象是谁。
他十七岁的儿子已经长到了一米八,遗传了他的高和瘦,又在青春期,脸上长了很多的痘痘。因为着急,声音都越发控制不住。他听到自己的儿子在不停地宣告着爱意,诉说着忠诚。可是都被一一驳回。
他印象里温和胆小的毛俏俏在这个时候居然伶牙俐齿起来,她一条一条的反驳他的爱意,同时严厉的泄露着是对方单恋的事实,她表示,她讨厌他,不喜欢他,反感他。
毛俏俏说了很多个不要,不要再跟踪她,不要送礼物,不要发短信,不要写信,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毛俏俏一直说着,直到他儿子气急败坏,捂住了她的口鼻。
毛俏俏再也说不出口。
十七岁的男孩子力气出奇的大,瘦小的毛俏俏很快被压倒在草坪上,挣扎了两下就动弹不得。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等到他发现自己儿子逃走,他赶到毛俏俏身边的时候,毛俏俏已经昏迷了过去。
他当时也是这样,就像蹲在青铭身边这样,他蹲在昏迷的毛俏俏面前打量着。
他说:“对不起。”
他对青铭也这样说:“对不起。”
他说:“太对不起了。可是我没办法,我儿子马上要高考了,如果被发现了,我儿子的前途就没了。我们家只有这一个指望。”
青铭静静的看着他。他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水泥地。血流到了乔国邦的脚边,他后退了一步。
乔国邦乔老师看起来神色很痛苦。
他说:“容嘉嘉跑了也不要紧,她不是个好学生......白老师来得晚还不了解,容嘉嘉这个学生,很喜欢说谎、逃课。还会冒充家长在考卷上签名。她就算是在警察面前说什么,警察也不会信的。所以容嘉嘉不要紧。可是白老师不该来的。”
青铭笑起来。
没等乔国邦问他,他就说:“我看过一个电视剧,爱情的。里面有一句台词我觉得很好笑,现在想想,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青铭看着乔国邦,一字一句说:“‘你不过断了一条腿,可是她失去的却是爱情啊......’”他笑,笑到一半咳嗽出来,“毛俏俏不过是丢了一条命,可是你儿子失去的,却是前途啊。”
乔国邦无言以对,直视他说:“白老师还没有孩子吧?白老师做了父母就会知道——父母都是自私的。”
他说完,再度举起了刀。
他闭着眼睛,手起刀落,落下的触感却不是人体的柔软硬度。他困惑地睁开眼睛:
就在这一个瞬间,眼前的白老师忽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拽入地下,乔国邦面前,除了一汪血迹,哪里有白老师的影子?
乔国邦怔住,此时,有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这个原本寂静的夜。
【这是第三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