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故事
贺兰愿的尸体被带出去。
地面留下一汪凉血。
有沉默的仆人进来,提水,带扫帚,开始清洗血迹。
那片是青石地板,陈年青苔,及其滑腻,很快,那些渗透进青苔的血迹就随着被铲除的青苔一起消失。
贺兰予在高楼往下看这一幕。
他若有所思:“原来我当年选的是白石。”
临安说:“你当日要在园中栽种红花,可是此地又不下雪,你偏要看白雪红花的美景,于是就选了白石铺地。”
临安说:“白石不易得,好容易从远地给你寻来一模一样的百块白石,花了要三年。结果三年后,你又要去问道。回来你也不再来看。”
贺兰予淡淡说:“我当时任性,喜欢看到的,必要立刻看到,否则过了那段时机,我也就厌弃了。”
临安说:“这不就是小孩心性?喜欢吃的东西立时就要送到嘴边。”
贺兰予笑:“你要这么说,倒也对。”
临安看他心情不错,寻思如今提起该不会败兴,他说:“话说回来,你又何必如此对待阿愿?他不过是年轻任性些罢了。”
贺兰予唇边笑意未断,但说出去的话却是冷的:“年轻任性,可以策马观花,可以一掷千金,可以为美吟诗,从没有一条,说年轻任性可以草菅人命。”
对于草菅人命这事,临安也听了一些。他心中多少觉得贺兰愿做的有些过分,但是,怎么说,这也不是第一回这样做了。
可是贺兰予如此发怒,却是第一次。
只怕不是完全因为那个小和尚,而是成年累月的怒气积累,如今才爆发罢了。
贺兰愿倒霉,祖辈父辈做的任性到他这里,触怒到了火点。
贺兰愿这一支的家生子,一直都为贺兰家做杀伐决断之事,贺兰愿从小耳濡目染,自然对他人性命不屑一顾。皇亲贵胄都不放眼中,更何况是个毫无背景的小和尚?
临安旁观贺兰愿临死前的声张,贺兰愿是真的到死都没有猜想到自己的死因的。
临安叹气,他又说:“阿愿还没娶亲,也没后人,如今你处理了他。他这一支给谁继承?”
贺兰予对这个问题毫无操心:“我有很多家生子。”
他一顿,终于看临安一眼:“我也会有新的贺兰愿。”
临安与他目光对视。
已是了然。
楼下红花白雪园已经被清理干净。适才被贺兰愿不慎弄坏的红花也被铲去,很快被新开怒放的红花代替。
临安远看去,一切都是原样,一切又都是新的。
临安很满意。
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件要紧事,他叫住要离开的贺兰予:“对了,还有一件事情。”
贺兰予回头看他。
临安说:“凤台死了。”
这件事情终于让贺兰予稍微震撼到:“凤台怎么死的?”
他又说:“你怎么现在才说?”
临安无辜:“凤台是你离开淮城不久出的事情。都三年了,再怎么震撼再怎么吃惊也都处理好了。我也是刚刚和你聊家生子才想起来。”
贺兰予紧皱眉:“凤台怎么死的?”
临安说:“面上来看,是自杀。”
贺兰予挑词:“面上?”
临安点头,说:“面上。凤台处理了卫明生之后,在人前用匕首刺心,这也不是什么奇事。结果就……”
贺兰予说:“就这样死了?”
临安是当时的目击者之一,不得不说回想当日情景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和慌乱。
“就这样死了。凤台直直倒下,底下的随众本以为是凤台的伎俩,不过是以此展示长生不老的新手法。我们当时也这样以为。结果凤台就没起来。”
“我见不对,上前查看,凤台眼睛瞪的老大。没了呼吸。身上都凉了。”
贺兰予确认:“就死了?”
“就死了。”
临安比划当时凤台姿态:“他紧握匕首,匕首入心口至刀柄处,面上表情,是不可置信之态。”
贺兰予听闻,面上也是不可置信,说:“不可置信?凤台不可置信自己居然能死?”
临安想也是这样,他说:“凤台好轻易摆脱卫明生,压制了卫氏的家生子,正是松一口气的时候,他于情于理,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想死。”
贺兰予也是如此想法,他说:“凤台之前也曾经与我抱怨,卫明生欺他面幼,挟他令门生,令他不满。”
临安很是理解:“凤台虽然面若孩童,可是到底也几十年过去,若是凤台为常人,也该儿孙满堂了。”
别说是为常人,就算是长点岁数,也能光明正大的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结果他内心是个正常男人,可是面貌上却是个几岁稚童。一代一代跟随他的家生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子再跟随与他,再长大。
花开花落,幼苗长成参天之木,涓涓细流也有一天能成江河,只有他,只有他,一日日,被人抱来抬去,当神童,当灵儿,当稚子。
凤台与贺兰予交情不深,临安猜测是因为贺兰予风流之故。
当年有一女子,凤台一见钟情,那女子眼里却只有贺兰予。
当然贺兰予眼中无她。
这更叫凤台恼怒。
之后凤台就疏远贺兰予,正好凤台当时要去往新地,便选了那女子的故乡凤台。
临安说凤台痴情,也只得贺兰予嗤笑。
那女子不得贺兰予欢心,心灰意冷,做了一富商的妾。
没两年,富商的正室发疯,捅死睡梦中的富商,正室悬梁,富商儿子赶走了连同女子在内的几房妾室。
女子无处可去,又想去寻贺兰予。
贺兰予闭门不见。
女子再次心灰意冷,出家做了姑子。
从此太平下来。
贺兰予很久后才听闻这事,又是一次嗤笑。
如今他问临安:“凤台是安葬了?”
临安说:“安葬了,请了和尚姑子念经守灵。”
临安又说:“我又见了那女子,那尼姑庵清汤寡水,倒是养人,那姑子风韵犹存,她倒是不再记得我,也不可能记得凤台,看是一小棺材,以为是哪家贵人家夭折的小公子。我打了哈哈敷衍了她。只让她守灵诵经七日。”
贺兰予冷眼听着,觉得没这么简单,临安看着斯文礼貌,常端笑脸,说的话也是叫人舒服惬意,可是贺兰予知道,临安的好心,用不到别人身上去。
贺兰予问他:“诵了七日之后呢?”
临安温柔一笑:“自然是叫她去陪他。凤台那么喜欢她呢。”
果然。
贺兰予冷笑一声。
临安一脸认真:“我们也是与凤台朋友一场,既然是朋友,自然要为之着想了。”
贺兰予说:“凤台可从来没把你当做朋友。”
临安满不在乎:“只是他对我比对你可软和多了。他每次见你,都恨不得咬下一块肉。”
同样长生,贺兰予有凤台羡慕的一切:英俊的容貌,风华的年龄,挺拔的身姿,和那双不笑也勾魂的眼睛以及那凉薄的唇。
更令凤台生气的,是贺兰予对此不屑一顾。
他拥有这梦寐渴求的一切,可是却一心一意,只想死,只想求来生。
更加讽刺的是,贺兰予虔诚想求索的,凤台却误打误撞给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