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说的很简单:“你会去忘川途,你会看到你的脚下有一条路,你顺着那条路走就会走到不归地,然后听到离朱叫你的名字,然后你就会转世了。”
容若从游戏里面分心看他一眼,手下依旧没停:“你是个好人,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积累的功德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的,神灵有知,你会有个非常好的来生的。”
“那真是很好。毕竟,虽然我是唯物主义者,可是在心里其实还是太想相信善有善报的因果了。你别笑话我,我这个职业,实在是见的太多一言难尽的事情了。”郝医生酸涩一笑,他说:“我现在很牵挂的我的妻子和女儿,还有我父母。我女儿才十四岁,我妻子一个人本来就已经很辛苦了。我,我现在明白,人死之后,永远放不下家人原来是真的。”
“我真想去陪陪他们,去看一场电影,去吃一顿饭,我还答应女儿,周末带她去吃日料。原本还和妻子商量,天气渐渐热,该抽个时间去父母家里换一下空气过滤器的芯,洗一下空调的过滤网......老人家嘛,他们都不懂这个。辛苦一辈子,现在总得轮到儿女去操心的。”
容若没说话,假装专心致志玩游戏,只是手机里面的游戏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郝医生这个时候才想到自己说这些有些不妥。他似乎在给容若压力,变相地请求更多。他几次张口都想解释一下自己只是随心抒发感想,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这样一说,又显得自己多心,或者把人家小孩想的多心。左右为难。
郝医生收拾心思认真开车,他并没有忘记今晚的工作安排。
郝医生的手术对象是一个六十九岁的老太太。姓冯。因为脑子里生出来的一个肿瘤长大压迫了神经,导致了面部的半瘫。她的案例算是特殊,因为那个肿瘤已经在她的脑子里存在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前,老太太还是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博士生,体检的时候被发现脑部有一块并不明显的阴影。最后确诊为肿瘤。说来也巧,当年会诊的医院,也是郝医生现在工作的神外科。当年会诊的专家已经作古,但是他大名鼎鼎,是神外出了名的一把刀,江湖已无他,却依然流传着他的传说。当年经过专家会诊,觉得肿瘤不会长大,而且肿瘤生的部位很刁钻,周围遍布非常多的细小神经,稍微不注意,就会影响到视觉神经导致失明。
那个时候冯老太太还是个年轻的学者,她的手上有一个正在参与研究的重要科研项目。她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做这个手术,也冒不起一点风险。何况肿瘤长大的最直接不过就是面瘫。
面瘫不会影响她的脑子和眼睛。也就不会影响她的研究。那么对于她来说就问题不大。
于是当年她就没有去做这个手术。无视了她脑子里的那颗定时炸弹。
这一颗很小的肿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都如专家所说的那样,并没有生长。
但是在冯老太太六十八的时候,她渐渐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了一点不对称。她照镜子,对着镜子做一个微笑,再用平衡尺去量,偏了五角度。
她想到了年轻时候就存在在脑子里的那颗肿瘤。
以郝医生为主的专家组经过拍片和调阅当年的病例,他们发现,这颗肿瘤并不是不会长大,而是生长周期非常的缓慢。如果正常一颗肿瘤成长一圈需要一年,那么这颗肿瘤的则延缓了足足二十倍。以至于到了冯老太太晚年才感受到了异常。
这颗当初绿豆大笑的肿瘤,如今过了几十年的时间已经长到了黄豆大。人体脑容量本身就很狭窄,又遍布了很多细小的血管和神经,留给肿瘤的舒展空间就更少。当初恰好完美躲过的肿瘤如今已经开始彰显存在感。老太太如今六十八岁,看起来是个夕阳红的年纪。已经错过了最佳开刀的时期。可是如今的人普遍都长寿,老太太经过体检,身体素质很好,清单饮食,作息规律,心态开阔,何况她还有自己的事业。这样的老太太,再活二十年三十年完全不成问题。
可是二十年三十年的生活质量呢?
难道要老太太以后鼻歪眼斜地过自己的晚年生活吗?
会诊的专家此时已经分成两派。一边主张保守治疗。考虑方面太多。首先,患者年纪太大,存在风险;其二,患者身份特殊,一旦接受,必然有上级领导层层下来‘关怀’,虽然这里是三甲医院,可是庙大佛小,根本不敢去惹孙大圣;第三,还是吃力不讨好,成了,是你医生仁心仁术的本分,不成,神外明年的赞助都成问题,神外科室更新设备的申请已经递上去三回,回回都是经费不足经费不足,这个节骨眼若是出岔子......不正是上赶着给审批部门找借口么?
郝医生主张动这个手术。抛开人权和生存质量先不提,当年的会诊和如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科技在进步,医疗也在进步。几十年前的疑难杂症到如今攻破的数不胜数。当年肺结核还是绝症,如今呢,我国已经消灭了肺结核。现在连白血病和骨癌都有很高的治愈率。当年作为风险度极高的开颅手术,过了几十年,难道我们的医学水平要再输给一个小小的肿瘤吗?
院长和郝医生争论不下。最终说:“要尊重患者的意见。”
冯老太太平静认真的听取了各方专家的意见。也听了郝医生的建议,也点头了院长的顾虑。
她说:“郝医生有一句话说得对,难道我们生而为人,一生努力拼搏,克服困难,就是为了去输给一个小小的肿瘤吗?”
郝医生收治了冯女士。
她不是一个寻常的老太太,她第一天入院就惊动了院长,给她安排进了高级病房,探望的人每天络绎不绝。那些人不叫她老师,而是称她为先生。她和郝医生交谈,神识清楚的回答郝医生每日的惯例问询,即便是面部已经有一半的不协调,依然无法阻止她的优雅。
她实在很像从民国的时候走出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小姐,老了以后的样子,从容优雅,不急不迫。
郝医生来之前已经给容若说过,老太太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物理学家。参与了国内可以说的和不可说的一切军工研究,她目前手上还有重大研究项目。她本人的历程是个传奇,她的成长也是一个传奇,在她那个年代,作为女孩子上学读书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她不仅仅读了书,还有如此的成就,她每一天的生命延续,都有万分的价值。正因为如此,作为医者,才更加应该维护保证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