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觉得......说不定真的有神仙......”
“你说什么?”元朗当然把元起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本能还是让他又重复问了一句。他实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一向最务实的元起,最先认清局面现实,最先抛弃自己原先身份的元起,而如今,居然因为一颗珍珠就居然开始相信怪力乱神来。
元朗放下喝了一口的水杯,转脸去看那个一道屏风之隔的身影,他说:“你真的是元起?不会是元时装的吧?”
元起从屏风后绕出,他手里还捏着一粒珍珠,元朗就是为此而来。
元起已经鉴定完毕,他说:“这是西海珍珠。”
他又对光在看,珍珠把原本透过纸窗的柔和阳光聚集,微晃了他的眼睛。
元朗不自觉微微眯眼:“这个是上品的西海珍珠。你说,足足有八十三颗?”
元朗说:“对。一颗没少,每人都数了三次。都是八十三颗。”
元起又说:“你觉得,那个莫名出现的美人,加上这些珍珠,都是白宣借着黑云压城而设的局?他想仿先国师容氏立国,借此扬名立万?”
元起和白敬亭关系良好,与元朗不同,他一向称白敬亭的为白宣。人前人后都是如此。
元朗说:“我不得不有所怀疑。”
元起点头,又说:“所以你是觉得,他的这一切,都在仿照先国师的做法?假借天启之像,传真命之说,以此鼓动民心......”
元朗接他的话继续说:“......鼓动民心,引发民心不稳,再以此传言惊动石翠城城主,引发城主石白天的警惕,到那时候,即便我们眼下不以为惧,可是我们依然会如肉中小刺一样,令他无法真正忽视,最终在这样的压抑之下,不是石白天下诛杀令,便是什么先下手为强了。”
元朗只在分析的时候想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这样的头绪是一直深埋心中还是怎的,他明明感觉,平日里是不曾想过这事的。然而他只要提及,每一个细节他都没漏过。
元朗说:“你不觉得这个白敬亭,年纪轻轻,却心思缜密?他实在是......我不知道他是雄心壮志还是野心勃勃。我只经此一事之后明白,这个北荒的石翠城,装不下他白敬亭的野心。”
“可是我倒是觉得,白宣只是借利图势而已。”
元起如是说。
元起说:“他未必有你想的如此聪明绝顶。而且,这不仅仅只是凭借聪明才智就能够做到的。”
元朗说:“何解?”
元起道:“九哥,你不是商人,你不懂价值。我且不说我们元氏的商队已经是北荒数一数二,被另外一队商队跟踪,居然能够如此之久不被察觉吗?也不说那名美人要如何在仆仆风尘中保持姿色,要知道,你们在北荒行进了近两月多才遇到黑云压城,北荒气候多变,作摸不定,即便是石翠城最好的星象师都不曾观测出天有异变,白宣是哪里能够有的奇人?还能默默无闻,不去石翠城谋求高位,却只愿意被白宣所用?——这些我都不论。且算白宣皆可做到。”
元朗皱眉听他卖关子。元起分析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笑,他很是知道自己怎么样扬起笑意的时候最是好看,这样的一招,用在贵女碧玉面前总是管用。
——看得元朗眉头就没松过。
元起不在意这些。
他说:“九哥,你不是商人。”
他重复一遍。
元朗说:“我知道。”
元起再说:“九哥当初总是为了算学头疼的。”
元朗现在就很头疼:“我记得。”
元起又说:“所以一颗珍珠商价几许,一队缎匹价值几何,九哥都是没有概念的。”
元朗心情气和,说:“你若是再不直说,再话中有话,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概念。”
元起很有概念,他算课也很好,十分稳妥地做到心中有数。
元起说:“对于珍珠,爱珠的人都知道,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当年因为天坑的缘故,去往南海的路途被封,导致南海珍珠几乎绝迹,于是世人就开始推崇东珠。”
元起飞快说:“西海珍珠比不过东海明珠那样的珍贵,是因为东海波涛汹涌,且那产出珍珠的蚌都喜在海底,且蚌重且厚,小的可以夹伤人腿,大的甚至可以将人困在蚌中活活溺死。所以东海没有采珠人,能够幸运遇到一个垂死的蚌,并且从蚌中取到珍珠,都要靠运气。”
元起说:“倒是听说每年的中秋前后,体内孕养珍珠的蚌都会在月华最好的深夜游上岸边,开壳晒月,东海周围的渔民常常会趁着这个时候去抓捕活蚌。但是通常来说,活蚌晒月的地方大多都选择在悬崖峭壁亦或者险滩之上,即便是那个时候去抓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东珠确实有其珍贵之处,一只蚌只出一颗珍珠,且珍珠圆润,莹白无暇,最小都有黄豆大小,年久的蚌中还可以取出龙眼大小的珍珠出来。”
元朗听到此处,说:“东海珍珠珍贵,常做贡品,当初元顺帝为表达对那贵妃的宠爱,安慰她无之,便赠了她一颗东海明珠。足可见那东海明珠的珍贵。那西海珍珠呢?”
元起说:“西海珍珠要看地点。西海有浅滩,浅滩水中,也有很多会养育珍珠的蚌,那些蚌育养出来的珍珠也算是圆润可爱,西海附近的渔民多年之前曾经仔细观察为何有的蚌会育养珍珠,而有的却不会。渔民发现,那些蚌其实是吞吃了含沙的食物,吐不出来,裹肉极其不舒,不得已才开始吐出东西包裹住令其不适的沙尘。吐个一年两载,那东西就把原本的沙尘包裹的严严实实,成了我们看到的珍珠。于是西海的渔民便如法炮制,捉活蚌,塞沙尘,把蚌圈养在浅海。过个一两年,市面上便可见到大量的西海珍珠。”
元起说:“大概也是因为如此,采珠人渐少,养珠的人反而多了起来。其实也好懂,养珠可比去深海采珠要容易得多,还不会送命,哪怕就算是十颗浅海珍珠价值比不上一颗深海珍珠,也不要紧,他们有二十颗三十颗乃至一百颗。照样是划得来的卖买。也是因为如此,西海的浅海珍珠,变得不值钱。连普通家的女儿出阁,也可以带的起满头的珍珠首饰了。”
元朗看元起手术的珠子:“所以这是不值钱的浅海里的西海珍珠?”
元起说:“那倒不是。”
元朗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眉头又皱起来:“你讲那么多话,讲西海珍珠,再讲浅海珍珠,甚至连如何养珠都说了,结果你告诉我这不是西海珍珠?”
元起有些委屈:“我又没有所这不是西海珍珠。我只是说,这不是浅海的西海珍珠。”
元朗捏捏眉心,无奈道:“所以,它是深海的西海珍珠?”
元起点头:“不错!”
元朗耐心说:“那市价几何?”
元起把那颗手上的珍珠置于书桌中央的圆盘中,那珍珠触到瓷盘,便发出悦耳的脆响,珍珠在圆盘中滑动,无阻,顺畅。
元起说:“有诗人作诗,曰‘大珠小珠落玉盘’,比喻弦声悦耳,其实这也是一种鉴别珍珠的方法。好的珍珠比如头条就要求品相圆润,无暇,声脆。落于盘中,滚动之声顺畅,音色动人。而这一点,不仅要求珍珠圆润,还必须紧密,内部平均。而这一点,浅海根本做不到。这是西海的深海珍珠所特有的品质。它甚至比东海同等大小的珍珠还要沉重,皇家权贵极爱此品质。认为其象征庄重沉稳。故而西海深海珍珠市价极高。”
元朗目光看那颗犹然转动不止的莹白珍珠,说:“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起说:“这一颗珍珠的市价就如此高。八十三颗珍珠。连石翠城都可以买下三座。如果白宣有如此勃勃野心,他何必要借我们的手?又何必在这样一卷开疆扩土的长卷故事里当个配角?”
元起问他:“他如此做的目的是什么?辅你开国,将来等你登上宝座,他功高盖主,主无可再赏,只有赐死。”
元起所做的推论,并没有得到元朗的否定。他们生于皇家,从小就知道,皇家是最安稳,却又同时最动乱的所在,这个地方流的血,斗的谋,不比战场的惊心动魄要来的少或者轻。
元朗自问自己:若是那个时候他真的应了白敬亭的话,若是之后真的助他开国,带他坐稳龙椅之后,他真的还会把白敬亭奉为贵宾吗?
不,不会。
他们南顺,已经有血的教训了。
元朗的手不自觉紧握住了座下木椅的扶手,指尖泛白,青筋冒出。
元朗的声音冷了下去:“无论他到底图什么,也无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此野心,究竟是不是想重复当时元后的历程。我只知道,最终结局不可能如过往那般。”
元起说:“白宣若是真的如你想的这般聪明缜密,料事如神,步步为营。他未必不会料到自己可能的下场。”
元朗看他。
元起说:“这就要回到一开始的说法了。”
元朗想一下,说:“你说,真的是神仙。”
元朗不解:“你为何有这样的想法?若是元时如此想,我还能理解。”
元起说:“若是太傅大人,他也会这么想。”
元起说:“若不是太傅说,你可会相信,海上有比船还要大的鱼?可会相信人还可以在鱼的肚子里游荡?可会相信世上还有黑色的人?这些事情,我们之所以会相信,是因为我们相信太傅,而太傅对于这一切,是亲眼所见,不仅仅是太傅,还有那些归来的水兵,水军副提督。他们还带了我们不曾见过的绣品,布匹,黄金,还有可以染色的果实。”
“既然这个世间上会有黑色的人,还有船那么大会吃人的大鱼......那么,为何不可能真的有神仙呢?”
元朗沉默。
半晌,他说:“我不是不信这些。而是.......即便真的有神灵,又如何会轮得到我们?”
元起听到这话就立时笑出生来,他的神情让元朗感觉,他似乎说了一件十分好玩又荒谬的事情。逗地元起十分开心。
元起笑地快要停不下来,他说:“九哥,怎么可能轮不到我们?这普天之下,这滚滚历史洪流,能够轮得到国破家亡流落他乡的,多少岁月中才会出一家?”
元起笑出眼泪:“不光如此,而且还是被所信之人背叛,皇朝一夜倾覆,我们眼睁睁看着大皇兄,二皇兄,还有太子哥哥,一个一个战死,元贞姐姐他们葬身火海......可怜小牡丹,明明那么怕黑,睡觉都要夜明珠照明,褥子要暖烘烘才睡的稳,要听安眠曲,牛乳中要加蜂蜜......可是她却最后死在冰冷的黑夜里。葬身在她最害怕的地下。你是千尊万贵的九皇子,如今呢,却天天风餐露宿,黄沙满面,做行走贩马的营生。”
“我还记得,九哥你小时候还曾经被太傅训斥过何不食肉糜的行为。如今太傅若是泉下有知,见你如今这般,不知该作何感想。”
元朗轻描淡写:“太傅若是健在,想必会比我们更早适应。我们可以给太傅开一家私塾,让太傅继续教书育人,太傅照样可以说自己的见闻,说自己的经历。这里很好,这里常年不见风雨,太傅的骨头就不会疼痛。这样想一想,这里很好。”
元起说:“我却庆幸太傅走的早些。他的罪可以少一点。”
元起刚刚想说什么,被元朗打断了。
元朗说:“若是真的有神灵。真的选择我们。若是白敬亭够聪明,够实务,他确实可以为了他的野心而自荐。”
元起点头:“人嘛,可以谁都不信,也可以谁都深信,可是唯独对于神灵,确实半信半疑。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对神灵总是抱有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态度。越聪明的人,却懂得去相信神灵。因为他们才知道,人定胜天是一件多么可笑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