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到底有点舍不得。
他嘀嘀咕咕:“我这酒可是藏了几百年了呢......”
他委屈:“连我自己都不舍得喝。”
容城说:“你当然舍不得.....忘川途没有舌头,也没有鼻子。你尝得出酒味吗?”
容城说:“你也不舍得去忘川途的暂留地开个酒馆.....可惜了,本来是笔好买卖......”
伙计正拍开酒坛的泥封,眼珠不错地小心翼翼,连回应容城的时候都没有扭头:“买卖买卖,有买有卖,那总得以物易物吧?——这忘川途哪里来的钱?”
“庸俗。”
容城落下这样一句评价。
“都已经当了鬼了,还心心念念黄白之物.......你是能吃还是能喝,在这忘川途几百年了,却还是人的想法......”
容城坐在凳子上,曲肘支撑,倚头歪笑:“怎么,是还惦念着做人时候的日子.....还是想着,有朝一日,再世为人呢?”
伙计不吭声,小心翼翼拨拉开碎土,开启红布的封口,他闻不到,但是能感受到周围定然是充斥了及其浓厚的酒香。
因为背后的容城道:“好酒啊.......”
伙计‘哼一声’。几百年的酒。放在人世间,都能当古董了好嘛。那可是价格着地,还的是一杯一杯的售卖。一滴一滴的抿。
他越想越舍不得,小心翼翼,把那个准备用来盛酒的粗瓷碗擦了又擦,越看越觉得这个破碗和这美酒不般配。
伙计实在是懊恼,早知道如此,他就准备一套华丽的酒器了。酒器要讲究,要用莲花凹的酒壶,配相同酒中,还要启出来一大块最干净的冰盛在盘子上端出去,那冰块一定要平整,必须事先凿开个洞,用来放盛酒的酒壶和酒盅。待一会,酒香被冰气凝结,镇凉酒意的挥发。
此时饮下,正好,酒意甘醇,凉意顺滑,沁人心脾。
......
也就想想了。
这是忘川途。可不是有钱万能的人世间。
伙计认命。倒了小半碗酒。给容城端了上去。
酒色清澈,呈琥珀状,有些像上等的威士忌。如果是这样,那如果有一碟鹅肝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容城也就想想,这里是忘川途。可不是人世间。
容城说是过来喝酒,但是这酒真的到了眼前......他反而还有点担心起来......这几百年的酒.....到底卫生情况是否及格啊?这储存条件怎么样?细菌饱和度呢?空气湿度呢?难道不会成为细菌的培养皿吗?
容城惜命。
用无名指指尖点了一滴酒液抿了一抿。
立刻被刺激的皱眉。
“这度数也太高了吧?”
伙计心疼容城漫不经心的品尝方法,他苦着脸,对此的回应也没好气:“酿了几百年了......不醇厚的话能禁得住搁么?”
这倒也是。
容城耸肩。接受了这个现实。看来是没办法豪饮了。
他于是继续一滴一滴用指尖沾着酒液来抿。
抿一次就皱眉一次,然后缓过劲来,继续。不好,有点上瘾。
伙计的脸越发拉的长。
他甚至拒绝和容城同桌,依然蹲在他的专用小板凳上揣着手。藏酒开封过就不具备继续存储的条件了。必须尽快喝掉。可惜了。第一杯酒,给了一个嚼牡丹的牛。
伙计决定,这坛子就就便宜青铭好了。
若是青铭自己觉得好东西要分享,可以给白矖尝尝去。
伙计瞪容城半天,见容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干脆出声:“我给了酒了,所以呢?容家小哥,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有酒的吗?”
这次容城回答的很干脆:“我看到的呗。”
伙计报以怀疑态度:“你是怎么看到的?我又没有放在显眼处.....别说你是个活人。连青铭都不知道,甚至白.....神仙也不知道。”
容城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来,他道:“他们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亲眼看到.....但是我有。我亲眼看到离朱从阳间给你带酒.....一坛一坛的带......”
“胡说!”伙计脱口打断容城的话,“离朱不出不归地......你在胡说什么?!”
伙计有些怒意,他依然是保持着蹲坐在矮凳上揣手的姿态,可是眼中已经起了嗔色:“你果真是容氏?是指路人?若是你是,你就应该知道,离朱如今,已经不可出不归地了.......”
“我当然知道!”
容城也打断伙计的话:“如果离朱还敢出不归地.....那容氏还是见一个杀一个的。”
容城说的轻巧。一般这种轻巧谈生死言论的,基本都是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所以才会随意的宣之于口。
大概是一种自豪,逞一下口舌上的威风。
伙计对这种不知世事的人一般很宽容。尤其是少年。
十九岁。懂什么呢?以伙计对现在人世间的了解,这个年纪的容家的少年还是个学生呢。
生死杀戮,战场血腥,大概只在课本上和历史传记中听说读写过吧。
伙计一声轻笑。
“是是是。”
伙计敷衍容城:“我就说为何离朱以前明明可以在人世间来去接引亡魂,之后却再也不肯踏出不归地半步......这引渡亡魂的事情,就归了引路人。也着实是辛苦白曦了。”
容城仿佛听不出伙计的敷衍。
他以指尖点了一滴琥珀色酒液,对着桌上那盏昏暗的烛火微摇,看着那指尖一滴酒液在指尖的颤动下摇摇欲坠。
容城玩的开心,伙计看得揪心。
容城动作大了些,震落了那酒液。酒液滴落回了碗盏中,荡起一圈很小的涟漪。很快就恢复平静。
容城低头,对坐在矮凳上的伙计正色:“你不觉得,离朱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吗?”
伙计无语,过了会说:“若是没有离朱,那之前在没有引路人的时候,谁来给亡魂指路呢?”
“指路啊......”容城喃喃说.......
“既然是指路,当然就是指路人了。”
容城兴致勃勃:“既然人间有了指路人,还需要离朱干嘛?岂不是多此一举?”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克制不住,容城继续道:“容家没有离朱。不需要引路,因为容家自己就是指路人。而且容家不偏不倚。对于亡魂一视同仁,好过那些离朱吧?”
“离朱是如何诞生的......当谁不知道呢?”
“离朱的本意,是为了惩罚离朱在人世间犯下的杀戮。滥杀无辜比不上自裁的罪名重。在神鬼界的认定中,一个人连自己都能放弃,可谓是最残忍的。所以称为离朱。丧失了轮回的资格,也没有洗去过往凡尘夙念。以人的记忆,做鬼的差事......本意是好的。”
容城到底也没有一棒子打死。
“本意是好的。可惜神界和鬼界实在是低估了人性的自私和高估了人性的善意。”
这种自私和恶意......几乎全部报复到了容氏的身上。
容氏当年的险些覆灭,容氏的血债,容氏的命运......甚至后人想要给离朱找个推脱的借口,都张不开这个嘴。
恩怨,恩怨。有恩就有怨。
先祖说,这世上只有无缘无故的恩,但是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人可以对过路摔倒的老奶奶随手一扶,可是不会对一个幼童随意的给一刀。
追根溯源,都是有恨。
恨别人,恨社会,恨自己。
东野圭吾有讲:我恨你优越的生活,我把对我自己的恨一并给你,全部用来恨你。
你看,这世上哪来的无缘无故的恨呢?
没有的。
古人有诗云: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了吧?
这种恨意,应该到此了结了。
容城说:“我们容家......实在是恨离朱的。”
容城苦笑:“可是除了恨离朱之外......不对,离朱只是起源。离朱自私自利。为了本家,欺骗容氏指路人。残害无辜。以至于容氏几乎灭顶。经历多年断层,艰难复起。我的那位重续断层的祖先,一生辛苦。”
“这种毁人一生的磨难,若是天意也就算了。容氏也是人,人都会学着认命。可是那不是,那甚至算不上是全部的人为。人鬼勾结......”
容城说:“你听听,人鬼勾结啊......好听吗?比起狼狈为奸如何呢?”
容城根本没想伙计回答出来什么。他只是想说,于是就说了。
他依然是少年的脸,可是在伙计眼里,似乎起了什么变化。那张近在眼前的少年面上,渐渐似乎套上一张伤感的面容,像是一张和本尊极其相似的面具。有说不出的违和感,可是也有一半是说不出的服帖。
实在是奇怪。
就像......把一个比着自己的脸捏的泥人面具比划遮在自己面前。泥人工匠手艺不好不坏,捏地五分像五分不像的。
就显得古古怪怪起来。
眼前的容城古古怪怪起来。
他还带着古古怪怪的笑:“人鬼勾结,在容氏身上种下了几十条血债。这么多年了,生生世世,一代接着一代。容氏从来没有忘记这份血债。”
伙计听容城这么说,感觉到不可思议:“难道到现在了,血债还没有清理干净吗?”
容城闷闷道:“快了。”
那就是还没有。这简直不可思议。从离朱尚且可以入人世间行走,到后来尽属不归地,中间过往也快百年了。而且容氏断层是什么时候?从艰难复业到打下现在家业,没有一两百年估计也不可能喘息过来。这么多年,这血债莫非长生不老?
这人世间,会有长生不老的存在吗?
伙计在忘川途几百年来,只见过一个长生不老的。就是白......
等一下!
伙计一下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不会吧?容氏的血债,难道是神?”
伙计原本吃惊的瞪眼张嘴,形象面貌极其难看。看得容城原本想瞪他一眼,到目光转到伙计脸上的时候原本该给的轻蔑顿时变成了嫌弃。
伙计不眼瞎,看出来了,嗖一下合上了嘴。
伙计悻悻。
容城懒得去看他,说:“你也太看得起我们容氏了。我们容氏如果可以把人封神,何必自己还要受轮回之苦?”
也对。要是能封神,早上天了。
一个容氏上天可能还害怕,若是一家子全部上天,那算算如今的神界的凋零现状,以多欺少还是可以试试的。
伙计想到这里,也觉得自己傻。那到底是什么情况。
伙计说:“难道人世间真有长生不老的?”
容城说:“原来是。不过现在他跑了。”
伙计这下就不懂了。
也懒得再猜:“容家小哥,我不聪明。你就直说呗。”
容城也干脆,就直说,坦白告诉伙计:“原本,容氏有本领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可是长生不老有违天性,容氏不做。可是离朱勾结本家未亡人,联合欺骗容氏,令容氏以为眼前将死之人是寿数未至.....于是再生亡灵。可是寿数将至的亡灵强行再生,其实根本就是在其他支取他们来世轮回的时间......这会令轮回秩序大乱。可是人之本性,就是自私自利又怕死。好不容易火了,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于是就杀了对他有再生之恩的容氏。”
“这样还不够。容氏可以再生亡灵,也可以覆灭亡灵。既然不是针对性,容氏都可以,那就把容氏都杀了......看,过么果决啊。这就是能成大事之人。”
伙计没傻到那个程度。会觉得容城是真的在夸奖对方。
伙计听得有点上头,道:“后来呢?”
“后来......”容城那只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点在无意识的刮着瓷碗的边缘,那瓷碗上有个很小的缺口,容城的手指就一直有意无意的刮着那个光面,“容家覆灭亡灵有两个办法。一个超度,一个是斩杀。”
容城给伙计解释:“超度,就是超度。覆灭的亡灵还能继续未尽的来生。也就是说,他只要没有在长生不老的时候把剩余的来世挥霍干净。他就还有新的清白人生可以享受。至于斩杀,那就简单了,就是斩杀,斩魂杀鬼,灰飞烟灭。”
伙计听得渐入佳境,无端的感觉到了喉头发干,他看容城手边的酒碗,觉得有点渴。可是故事听到上头,也舍不得现在起身去喝一碗汤。
“那容氏如何对待血债呢?”
容城这回笑得轻松:“既然是血债,当然是灰飞烟灭了。多痛快啊。这就叫此恨绵绵有绝期。血债灰飞烟灭之日,就是此恨了结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