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魏河镇。
它依山靠江。山是一座无名的小山,江却是大名鼎鼎的隔相江。叫魏河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镇上姓魏的很多,事实上相反,镇上没有一家姓魏。它却偏偏叫魏河镇。为何魏河,听着很奇怪,却又莫名其妙的顺口。而即使翻遍县志中也找不到这个镇名字的起源,它也就这样奇奇怪怪的保留了下来,沿用至今。它沿江而成,在地域分布上呈现一个狭长的走势图。和别的江南小镇比,它没有任何的优势。甚至至今为止,到达这个小镇的交通工具还依然是骡马。
至于问为何不过江?平时小镇若是靠江靠河,这便是天生的优势。走水陆无论如何都要好过于陆路,陆陆颠簸,翻山越岭,崎岖难行,若是闺中女儿,更是容易受风尘仆仆之苦。故而大多上任官员家眷,大多选择走水陆。
到这里,请听一下这个前提:大多。
魏河镇不包括在这些大多中。
只因魏河镇沿靠的江段水底地形复杂,错落深浅落差极大,有暗石,有激流,若遇雨季,大雨倾盆之时,江中还有大鱼大龟大蛇游荡上岸,捕食家畜以及园中菜地和天中稻米。若是问道:既然江中有大鱼大龟和大蛇,为何不趁机捕食?却任其吞噬粮食家畜?岂不是助纣为虐肆意杀戮?
非也非也,这大蛇大龟,在县志中皆为神物,魏河镇中人不但人人信奉,而且甚至筑庙供奉,香火不断?可细细品一品?龟蛇龟蛇......是不是一字之差变成会被误念成鬼神?
那当年天旱,江水几乎枯竭,江中鱼虾死绝,水草枯竭。魏河镇许久无收入,也无粮食,于是祈祷上天,祈祷龟蛇大仙。中有一孩童,童言发音,跟着大人呢喃,龟蛇龟蛇,说着说着,便清晰吐字出了:鬼神.......
鬼神,鬼神,鬼神大仙......
众人惊吓万分,竟然忘了当下立刻捂住孩童的口,于是眼睁睁听那孩童呢喃:鬼神大仙,开开眼,显显灵吧......
话语完,稚子孩童才被父亲一把捂住了口。
当晚,天降暴雨,连三日。
渴水庄稼涌出涓涓细流,牛羊鸡鸭在雨中欢叫,干涸江水暴涨,水草复生,人人从梦中惊醒,男男女女,衣不遮体,在雨中叩拜。额头重重扣在雨中,渴水皮肤也跟着润泽,终于敢笑,敢落泪,敢长大嘴巴,敢贪婪饮水。
而唯独剩的大鱼,算不上鱼仙鱼怪,这大江大河中,大鱼虽然不常见,偶遇几率却也不算低,甚至有雨水欲落未落时候,有大鱼无端约上渔船的也有。渔民船夫见怪不怪,若是船上有客,便解释一句:“这是要下雨啦!水里闷得慌,所以这大鱼就跳出水面吸气,这不,没长眼,给跳船上了......”
渔民船夫解释一通,然后随手就把那扑腾有力的大鱼给丢回江中去。
至于原因?无他,难吃罢了。
肉柴,多刺,味苦。鱼胆易破,不管是煮汤还是红烧,都掩盖不住一股子泥土的腥味。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出送上门都给嫌弃的画面。
这鱼还没名字。就叫大鱼。嫌弃之意简直溢出言表。
船上客人觉得有趣,笑一笑,就继续欣赏两岸风光。他们会路过魏河镇。但是从不近前,他们偏着魏河镇走,远远避着靠魏河镇的这一片水域。
若是有客人询问起这个镇子,船夫渔民也会解释:“暗流多,而且这个镇子没码头,也没什么好风光。”
船夫渔民讲的不错,魏河镇干脆就没有码头,也没有摆渡船只。它确实靠江,确实也有渔民,但是渔民却并不靠着入江捕鱼为生。他们靠采割江边水草维持生计。这隔相江的水草,只生魏河镇附近。
魏河镇中,男人下江边采割水草,扎起一捆捆水草背负上岸。那水草通常沿着江边淤泥和漩涡生长,细细长长,宛如女子青丝,若是在清澈时候潜水下望,可见那一簇簇水草沿水飘摇,袅袅婷婷,婀娜多姿。采割水草,需水性极好的男子。女子不可下水。镇上神婆占卜之时,伸头缩脖,行为动作,如龟如蛇,不仅如此,那如龟蛇攀岩的神婆口吐人言,絮絮叨叨,念念有词,含含糊糊,大意只是一句:女子不可入江。
于是分工明确:男子如江采集水草,搬运上岸,女子待会家中,一一整理,摊放阳光之下,晒干水分,剥去软糯皮质,独留水草一根草芯,那草芯晒干晾干,舍去水分,呈现莹白状态,细如发丝,粗如绿豆。家中心灵手巧的女子变会按照草芯粗细分别整理,将这些水草草芯做成种种美物。
有精巧灯笼,有凉扇,甚至填色贴绢做成头饰,或者编制柔软手链,自然也有箩筐,也有草席,也有屏风,也有卷帘......这些东西从魏河镇出,送南齐,到南顺,也如北魏,也到西奥。
旁人仿不得,因为知晓这只有特殊香味芬芳的物品,才出自魏河镇的水草。也只有魏河镇的水草,才有这样特殊的香味。
那是何种的香味呢?像刚刚挤出汁水的鲜嫩草叶,又夹杂着细细品味才有的栀子花香。不同于香膏香粉的庸俗,那种气味悠然,如沐雨,如迎风。
皇城贵女,商户女儿,都喜欢在夏日入手一把魏河镇出品的团扇,在炎热之夏,素手芊芊,摇动手中莹白团扇,如天上月捧于手心,又闻鼻尖充盈草叶和栀子花香气,悠然芬芳,多情女子此时,只怕要和月宫嫦娥感同身受了。
这魏河镇沿江的水草绵延不绝,生生不息,就像这魏河镇的居民,来去往往,香火不断。
宋明远是在夏日最热的那天来到的魏河镇。魏河镇今日不曾落雨,天空干净如洗过,月牙弯,星子如一把碎银洒下,又大又凉。
无风,家家户户都摇蒲扇。魏河镇的蒲扇自然也是用魏河镇的水草草芯做成。不讲究什么团扇什么精巧,那都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家家户户都晾晒着,实在是想不到这扇子送到金陵福州或者北荒之后居然能身价倍涨......魏河镇的不怎么出镇,一是难,二是生活饱足,没得必要为了出个镇子翻山越岭的。倒是收扇集框的商队勤快。三月来一次,装满扇子箩筐卷席,放下银钱药材,再送上新的图纸和样式。他们明白,如今外头三个月后将流行这个样式。
这什么样子啊.....如此小的团扇,那么薄的屏风,是能扇地多大的风,遮得住多大的人?魏河镇的人实在不懂。团扇还是蒲扇,统归都是扇子,扇子就是要大,要轻,要扇风,要扇地出呼呼痛快的风。
扯那些没用的花纹摆设做什么?
于是不管外头流行。魏河镇的蒲扇,各个又大又轻。扇地呼呼的风,呼呼地风中,有草叶汁水的新鲜,和栀子花的甜。镇上的孩子们在用江水洗过澡之后,躺在草席上,闻着又新鲜又甜的风,安然入睡。
这是今年夏日最热的一天。最热,偏无风。可是整个魏河镇,似乎又有风,有新鲜又甜的风。
宋明远在这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中,叩响了一处柴门。
他很有礼貌,叩了三声就止住了,静静在门外等。
无人应答,也无人来开门。
宋明远才继续轻叩三声门响。
此时入夜,镇上静静悄悄,哪怕是轻微的叩门,这声音也显得突兀极了。
若不是第二次的叩门之后院中响起了脚步声,只怕宋明远就要打退堂鼓,准备明天再一早登门了。
脚步上拖拖拉拉,显得散漫极了。倒是和这个小镇十分应景。
柴门后响起门栓被拉开的声音,随着声音之后,柴门被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缝隙中露出一张小小的圆脸,小小圆脸上有一双和脸型很配合的圆眼,那双圆眼的主人很是不善,不开门,也不关门。就这样透着门缝四下打量这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为男子。年轻,二十多岁模样,温雅如玉,眉目柔和,英气勃勃,穿一袭素色交领蓝衣,束发,身后发丝中露出黑色发带,他穿皂靴,腰间有一块纯色玉佩,打如意结扣。他看着像是个江湖人,却无剑。登门拜访,却两手空空。
在开门的白衣童子眼中,这位客人实在是显得奇怪至极。
童子没有开门迎客的打算。
童子讲:“你缘何来此?”
一不问名二不通姓,家仆咄咄逼人,来客却习以为常。
来客躬身,施礼:“来见白姑娘。”
童子皱眉,抛一句话从门缝递出:“白姑娘不见!”
来客微微笑:“白姑娘是否相见,也该再得知宋某拜访之事之后。”
童子眉头皱地更深,这样表情,实在是和他的少年模样违和极了。来客也看出,好意提醒:“你若是此次决定要用童子模样,面上就不该出现大人才有的烦恼表情。”
童子不买账,不仅不买账,还怼:“烦恼便是烦恼,分什么大人孩童?见到不喜之人,人人都是一副唾弃之态。”
宋明远摇头,表示‘此言差矣’,此言不但差矣,甚至其中门道之多,令人防不胜防:“我为人时,办案无数,其中遇到过侏儒假扮孩童,劫持妇女家眷,意图在官兵包围之时装作受害者试图逃脱现场。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认出的?”
宋明远补充:“那侏儒长得实在是和孩子一般无二。也是童子面。虽然时隔多年,可是我却还是记得清楚。”
时隔多年,有多年?想一想,大概两百多年了。两百多年前,那张童子面一脸惶恐,紧紧抱着那个颤栗不已的妇人的腰不放,躲在妇人身后一言不发。那妇人显然惊吓过度,她面前丈夫的尸体上血尚温,家仆横尸眼前,她落泪,苍白双唇抖个不停,一言不发,只用一双惊恐眼神与赶来现场的宋明远对视。
宋明远官靴踏在血泊中,鼻尖充斥刺骨血腥之气,他一片怜悯之情,视线甚至不忍看那妇人,他稳定心神,安奈住同情和愤慨,将温良目光定格在那妇人腰际那么高的童子面上。
那童子一言不发,大半张脸都埋在妇人衣裙之上,只余一只滴溜溜转动的眼睛在飞快打量了一眼宋明远。那对视时间很短,可是宋明远并没有错过那一瞬间对视时候捕捉到的凶狠。
宋明远眼前,也是一张童子面。
若说那百年前的童子面是一双狼眼,眼前这个面上,更想小狗。
护主的小狗,龇牙咧嘴面对意外入侵者,汪汪叫,自认为凶狠。但是眼前童子有不是真的小狗,他不怯,且真的凶狠。他眼神流露出明显意态:你若是再往前一步,我便就把你吞吃入腹。
宋明远于是停步。
但是停步归属停步,不往前走,也不返程。就站在原地,和那条缝隙中的童子脸对视。
宋明远一脸温柔:“说好的,我再走一步你就吞吃我,你瞧,我一步都不曾动过。”
童子咬牙:早知如此,该说若不原路返回,就吞吃入肚。
对峙不过一会,门内又起来动静。这一次是个柔柔的女声,女声唤童子:“玄武?”
女声唤一遍,那童子脸上的凶狠就松动一分,再唤一声,又是松动一分,到女子随着声音近前,原本凶狠的童子面已经变幻做了满月般的乖巧和皎洁。
宋明远旁观到此,心中赞叹这玄武变脸之快。
只是这心中赞叹还未落个解围。名唤玄武的童子已经伶俐地把柴门重新掩合。
被拒之门外的宋明远听门内声音:“玄武,客人可来了?”
玄武干脆应答:“客人没来,大概是迷失在花花世界了罢?”
门外的宋明远冤枉的很。大概是因为实在是太冤枉了,宋明远噗呲一笑。
笑声被门内的女声听到,女声明显转为了无奈:“看来客人来了。玄武,开门吧。”
玄武冷面开门,这一下,宋明远终于不比应对门缝了。
柴门大开,宋明远终见女声面容。
她穿白衣,身形苗条,一头长发松松束在身后,未施粉黛,那张脸上,是全然的瓷白,她眉目细致,唇色淡然。算不上一眼的惊艳,却是如沐春风的温柔。
温柔的白姑娘对宋明远温柔的笑,同时点头示意他:“宋长老。”
宋明远对她躬身还礼:“见过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