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居民对这两位忽然来此的陌生人很是新奇。后来看到这个美貌温柔的姑娘不仅来到了这里,还住下不走,感到更加的新奇。
也有镇上的女人问过那个叫白曦的姑娘。
叫白曦的姑娘对好奇心重的妇人回以温柔的笑,反问:“这里不好吗?”
白曦姑娘笑得真心诚意的,镇上的妇人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说,也笑,说好的好的,确实挺好。
转头细想想,也依然嘀咕。好什么呀?想一想自己的话,自己听了都心虚的紧。
这里有什么呀?除了难吃的大鱼,只有水草。没有码头,做不得商客的生意,出个镇要翻山要走长路。一年到头,男人下江勤恳采割水草,女人在家里手指翻花不停地编制成品。从清晨到落日。即将落日时候,江边的男人才会湿漉漉地至江边归来,拉回满满一车长长的水草。
水草出水极重,男人着粗布小褂,如一头勤恳的牛,弓着身子,肩上系着套牢的绳索,在落日的余晖下一脚一脚走在湿漉漉路上。
尽头是小院,院中坐着女人,日头未落,凉意却冲淡了日头正午时候的毒辣,此时眼前还能清楚视物,又凉快,正好编制。白天晒干的草芯柔柔润润,手指缠着细柔的洁白草芯,草芯又白又韧,在女人的手中渐渐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堂屋中有晚饭,米汤,馒头,菜粥,开封的咸菜。有的时候还会有新鲜捞的鱼。
有几回,女人还会提着尚且活泼的鱼,敲响白曦的柴门。
女人暗地里和别的女人嘀咕:这个外来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吃过饭?看她长得画上的仙女还好看,走路轻轻的,穿着不怕脏的白衣裳,皮肤那么白,头发那么长。来了快一年,也不见半点风尘。
好像是真的喝着露水似的。
哪像魏河镇的女人,手指因为总是编着物什,又短又粗,像红肿的小萝卜。头发里总有草屑,皮肤也黑,最漂亮的姑娘,也没人家半分的白。这里的男人也是,男人各个都被江边的日头晒得黑又撞,小孩子顾不上管,散了学就去江里抓鱼游水,晒的比下江的老子还黑,各个滑溜地像田里的泥鳅。
看看人家白家的童子。那脸就像十五的月亮。比观音庙里座前的童子看得还叫人喜欢。
尤其是做了娘的女人,喜欢这个叫玄武的孩子。夸他漂亮,夸他名字好听。一听就是读书人家的孩子。她们拉她说话,给他吃糖人,问他东问他西。问他白姑娘是他什么人,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几岁了?读过书没?叫他和家里的小子们多玩,别给带坏了,要是镇上小子拉他去江边玩水,别去啊。
玄武点点头。
玄武很想说,他是玄武大君,吾辈区区凡人,怎敢随意扯我的脸和皮肉?不想想一旦惹怒神灵是个什么后果?而且去江边又如何?那江中万物,无不以他俯首,见之胆寒,何惧水祸?不过这些话玄武也只能在心中念一念,最多是眼神流露出一种老者的诡异超脱之感,除此之外,并无做出多余之事。
“这些事情,我若是一早在你的人间事看到这番景象,我根本不会对人间生出万一的好奇。”
玄武此番免不得抱怨。他送客,送的怒气冲冲。
“你落脚之处在哪里?”
玄武根本不想送客,他盼望宋明远没有忘记为人的那一套规矩和人情往来的虚假套路。最好客套一番,言讲不必相送,那么玄武就不相送。
结果宋明远才到了九天百年光景,已经把人间套路忘了个干净。
玄武干巴巴问宋明远,宋明远伸手,遥遥一指:“杏花村。”
玄武不耐烦,讲:“我又不是路上行人,也不曾想要喝酒,你也不是牧童,不必给我遥指杏花村。”
宋明远喷笑,问玄武:“魏河镇是不是之前开了一家酒肆?”
玄武点头:“是啊。那又如何?”
宋明远再问:“那不是那家酒肆就叫杏花村?”
玄武还是点头:“是啊。那又如何?”
宋明远回答:“那家酒肆便是我的落脚之点。我来人间许久,料定要来寻白曦上尊,自然,先寻个落脚点呗。”
“我倒是以为你登九天百年之久,早已经把为人那套习惯舍弃干净......”玄武说,“居然没有?实在是大开眼界。”
玄武知道那杏花村酒肆位置,实在是遥远,于是便走。
玄武走了两步便开始不耐烦:“这个魏河镇,坦白来说,还不曾有我的真身巨大,如今套凡人壳子,居然要劳动我两足辛苦。”
宋明远却道:“我为人那个时候,此时正该在巡街。”
玄武道:“巡街是什么?”
宋明远说:“就是走遍满城的街道。”
玄武说:“走满城的街道做什么?”
宋明远讲:“走满城街道,看人间百态,见不平,阻不平。”
玄武问道:“那彼时满城街道,也如这魏河镇这样坑洼曲折?”
宋明远道:“京城天子脚下,自然平坦大道居多,不过我所巡视之地,也有阳光不及所在。阳光不及,自然潮湿泥泞。”
玄武一边走,一边避开脚边一个坑洼,皱眉道:“所以你当时所讲的上好天地,到底是平坦大道,还是潮湿泥泞之地?”
宋明远幽幽叹气:“上好天地,自然包罗万象。”
玄武不懂。他摇头,说道:“我实在不明白,天地上好在哪里......会令你念念不忘,这魏河镇我不论是冷眼还是热眼相看,都不及你的九日归万分之一。”
这句话玄武说的没有讽刺,真心诚意的很。当年只在言语和人间事中的上好天地,如今现在眼前。
玄武却没有了当年那么多的好奇。
他跟着白曦在魏河镇一年。
见了春日柳芽,夏日荷花,秋日落叶萧索,冬日红梅绽放。这一切令他熟悉又新奇。因为这些他都在宋明远瀛洲的九日归见过不止一次。
可是直到他亲生来此人世间,他才知道真正人世间和九日归的不同。
春日柳芽尚且出头,就会被百姓薅个干净下肚充饥,要看到春日的柳芽,常常要到初夏,到了初夏,春暖花开,魏河镇便的江边破冰,有鱼可吃,有野兔可打,有蕨菜,有椿芽,有小鱼逆溪流而上......有了这些其他的可吃之物,玄武才能看到真正且从容的春日柳芽。
今年荷花开的季节,镇上淹死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童下荷塘捞鱼,却在水底遇到水草缠绕手腕,挣脱不开而溺死。孩童的母亲哭的不能自己。晕厥了数次,却在料理了孩子的丧事之后,把锅里的菜粥吃了干净。镇上的女人很是可怜这个失了孩子的人家。玄武听到议论,说前年如何如何,再年前又如何如何,原来这镇上的荷塘每年都会淹死一个孩子。
每年都会有一个。
今年特别早。
镇上其他有孩子的人家,不约而同松一口气。都觉得自己的孩子今年是逃过一劫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填平了这个荷塘呢?为什么还许孩子去荷塘玩耍呢?
这个问题听得镇上的大人孩子都纷纷惊奇了睁大了眼睛。仿佛玄武说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镇上的羊,生了一只猫。
镇上的大人说:“为什么要填平?这荷塘夏天有鱼吃,荷花和荷叶还能煮水喝了避暑,秋天有藕,到了冬天,晒干的荷叶和莲蓬带回家还能烧火取暖。这填了荷塘,镇上的人要少好几口吃的。”
小孩也说:“孩子就是要玩啊,而且我们又不是只玩,我们抓鱼回去的。抓鱼,捞田螺,捕捉小虾,又好吃又填肚子。”
镇上大人小孩说的一通呱唧。他们以为玄武的沉默是听明白了。其实玄武没听明白。
秋日落叶萧索,原来很容易引来山火。孩子们上山抓松鼠,喜欢点火熏烟逼迫松鼠出洞,等松鼠跳跃进孩子做的陷阱。他们眼巴巴等着一顿松鼠肉。殊不知那山上有山神,恼恨镇上孩子祸害松鼠,本就恼怒。得知镇上来上尊和大君,纵然知己渺小卑微不敢视上,依然一状告上了玄武大君面前。
玄武耳听状诉,眼前却预料到了一场足以毁掉小镇的山火。
玄武耳边诉状听罢,响起白曦幽幽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
玄武道:“我便是上天。”
孩子们今日空肚而归。还淋得落汤鸡数只。原本那烟火已起,松鼠眼看就要掩藏不住,这天干秋燥之时,却忽然莫名降下一场暴雨。
浇地山中清透。浇地江水暴涨,原本在江中采割入冬最后一批水草的男人手忙脚乱互相帮忙的从江中探头而出,那院中的女人慌忙抢救院子里正在晒的成品,小孩子大惊小怪,在街上奔跑,各回各家。
这一场雨来的匆急,男人抹一把脸,抹去脸上的雨水,连带愁苦也掩去半分。镇上老人脸上皱纹深重,纹路沟壑每一条都藏着叹息:“今年冬天,不好过。”
今年冬日,不好过的镇上的人,那红梅依然迎着风雪怒放。雪白红梅,甚是好看。大雪阻了魏河镇唯一那条陆路。今年最后一次上门收物的商队被拦在半路。钱送不进来,药也给不进去。
魏河镇镇长的老父,最终没有挨过这个冬日。
那梅花开地傲然,顶着风雪,顶着镇长悲痛欲绝的哭嚎。
玄武把这一切告诉给了宋明远,说:“这人间上好天地,我没看出来。”
玄武一脚踢飞脚边一颗圆石,讲:“还是九日归好。柳芽是柳芽,落叶是落叶,百鸟鸣,百花开。红梅绽放就绽放。没有那么多愁苦在其中。”
“人间百态,人间百味,便是这种复杂滋味才显得并不无趣......”宋明远看一眼被玄武踢飞的圆石,那圆石滴溜溜滚进草丛,趁着无人看到,立刻长出软绵长脚跑进一边的矮洞中。
宋明远不动声色,目光转回,继续说:“九日归只有美好,初见欢喜,看得久了,就会无趣。就如美人,美则美矣,若无灵魂,天长日久,即便容色不衰,也不会恩爱长久的。”
玄武说:“我不懂这些,只明白,这一年所见,叫我不痛快。”
宋明远笑:“人间一年,九天不过一月,玄武大君就如此不痛快,看来也不会在人间久久长留的。”
玄武说:“我本就不属于人间。若是久久长留,岂不是还要费心更换这具壳子?是在不是痛快之事。”
玄武的不痛快源自于那对门的小子。那小子原本和玄武这具童子壳子差不多长短,今年开了春时候却窜的飞快,吃的也多起来,邻居妇人不止一次对白曦愁苦一番,念念叨叨什么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白曦笑而不语,只经常要玄武带那叫春生的小子来吃饭。白曦不食五谷,玄武同样。他们做样子,余下的粮食正好叫这半大小子吃个精光。吃的饱胀,大约是这个缘故,干的活也多了起来,个子也窜的快,不到入秋,个子就超了玄武一个头。
惹得邻居妇人很过意不去,明着暗着背着白曦问了好几次,是不是家里那小子抢了玄武的口粮?
玄武这才知道,原来人间的孩子是会长个子的。
若不是这一趟人间行走,玄武哪知那么多?他是天之灵气所化,有了神形之时便是原型模样,千百年不变。他后来莫名其妙被道家封神,即便如此,道家存在人间多年,可是莫名成为道家神灵的玄武却对人间一无所知。
早知如此麻烦,就化作常人模样了。
还是宋明远聪明。
宋明远就是常人模样。他做瀛洲时候打扮,交领长衫,温润如玉,风雅绝伦。人世间,魏河镇,何尝见过如此神仙?
一路引得行人侧目,女儿掩面羞容。
镇上无人不识玄武。纷纷招呼:“可是白家姑娘客人?”
玄武点头。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都有。
“定然是白姑娘夫君......”
“天生一对。”
“郎才女貌。”
“金童玉女。”
“一双璧人。”
......
玄武被吵的头疼。问宋明远:“他们在说什么?”
宋明远神色如常,依旧带和煦微笑,回应道:“令我惶恐之语。”
话是如此讲,可是宋明远脸上并无一丝惶恐。
终于送到杏花村。
那猎猎酒旗映入眼帘同时,玄武掉头欲走。却被宋明远叫住:“玄武.......”
杏花村酒肆,客满,不是直呼大君的好时候。
宋明远直呼玄武,面上神情确实恭顺。他弯腰,在玄武手心搁置下一枚通体透明的摆圆石:“玄武大君......您灵气外溢,对于这众生万物可不是一件好事。”
宋明远此番言语,压低了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