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的话透着莫测,看眼前道士的眼神也是如看故人一般。若是旁人,听此言论,大概只有两个反应:要么就是觉得眼前精怪故意为之,企图迷惑人心,若是经验丰富反应快速者,一般会选择不听不信,立刻结印封杀,毫不留情;要么,就是疑虑重重,纵使不会分心,也暂时不会斩尽杀绝。
但是后者极其危险,因为不管是道门还是佛门的除妖者,从入门开始首先说受规训便是牢牢记住精怪多诈这个前提。一个合格的除妖者,绝对不可以怜悯披着假面的精怪,也不可以听信存在人间的精怪任何花言巧语,也不可以对混迹人群的假面精怪报以怜悯之心。
这一切都有前提。便是假面,便是存在人间,便是混迹人群。
眼前这个精怪,皆符合。
于是应该封杀。
先出损妖锁,击破假面,另其显出真身,再结手印封印其本体,后召唤九字,另其伏诛。
而眼前变故令年轻道士措手不及,他耳边嗡鸣,只见其坚不可摧的假面纹丝不动,嘴上一张一合,在他面前做无声言语。
年轻道士未曾听到宋明远讲话,故而虽然没有提高警觉再行封印,但是也没有受到蛊惑。
在他面前的宋明远,就如同他曾经见过的一副妖画,那画卷中山水美人皆是精怪所化,被另外披着假面的精怪妆模作样带入市集展示。
骗肉眼凡胎的贵人自己是画仙。有神笔一支,可画美人成舞,可绘百花绽放,可令清风翻书,可让火焰骤热......
自然唬了一群人。
那副画,自然最后落入年轻道士手中。
那画中精怪感知除妖者气息,早吓得战战兢兢顺着卷轴缝隙逃命去也,等到年轻道士展开画卷,那雪白卷面上只剩一片无法直视的涂鸦。
这画卷是那妖怪妆模作样隔着卷帘‘当面挥毫画就’。这画仙作品呈现眼前的时候自然已经是山水美人成作。结果原来那假面精怪在卷帘后所画,连三岁小儿涂鸦都不如。
那假面妖怪至今没有抓到:他第一时间就抛下假面遁地而逃。
世人肉眼凡胎,只看到那年轻画仙被一个同样年轻的道士看了一眼,就大叫一声倒地而亡。
而反应过来的众人再看台上时候,只见画仙尸体,那年轻道人和那副江山美人图都不翼而飞。
年轻道士落了个偷儿的罪名。至今还记载在当地衙门的公案里。只是道士无名无姓,模样又是个泯灭众生的,总不能把全城的道士都抓出来问话吧?
结果又有好事者道来那道士似乎是个外来的。
问起原因,解释是那个道士手印结的特别漂亮。外来和尚会念经,外来的道士,自然也会结手印。
手印不外乎就是手印,只要熟,就能生巧,年轻道士手印特别漂亮,不是因为特别会,而是因为那个道士手生的好看。
......讲这一些的时候,手特别好看的年轻道士早就去了别的城。他辗转三地,后跟上了宋明远。
......
下山五年。这是年轻道士头一遭见这种场面:受到了损妖锁绑缚的精怪居然还能照常维持假面。
为什么会如此?
寻常精怪的假面脆弱无比,在修道除妖者的眼中,那所谓假面不过如同一层纱一般,朦朦胧胧罩着精怪的本体。寻常凡人察觉不了,只是因为肉眼凡胎,又受困于表象。
那佛经,那道法,都将美人不过皮囊,透过皮囊在看,那美人不过一具红粉骷髅。可是凡尘大多爱这皮囊,如爱这花花世界,爱这抓不走,带不去的名利,爱那虚情假意的言语。
故才有忠言逆耳一说。
故寻常精怪,大多假面脆弱,根本抵挡不了这法力深厚的损妖锁。
眼前这精怪,居然抵住了?
若非他一无示弱,二不曾身亡。道士真要怀疑自己错杀了人。
道士感觉着背后不知何时渗透的细密冷汗,他紧紧抿着唇,一只手紧紧握着损妖锁的铁链一端,另一只手悄悄背过身后去,试图从腰间万物囊中寻出一枚镇妖古钱。
年轻道士道:“你该假意死去......”
听了如此的‘建议’,面前‘精怪’脸上露出笑意来:“为何要我‘死去’?”
年轻道士看‘他’带笑,似乎有意接近一分,道士立刻后退一步,保持距离,可惜他后退步子太大,忘了手上铁链长度,那手上铁链牵动伤口,倒把那‘精怪’往自己面前扯近了两步。
是自己缘故惹出眼前状况。年轻道士倒不好意思再动了。
年轻道士立刻说话:“不都如此吗?厉害些的精怪,可以在遇到除妖人的时候抛下假面,就如金蝉脱壳那样。——你如此厉害,想必不是寻常精怪,一个区区假面对你来说应该也不可惜。”
就如同那个画仙一般。至今为止,他都没有抓住那个精怪。不知道是他又换了一个壳子,还是真的吓到,不敢再来混迹人群,不再再随意招摇人间。这也好。原本除妖者对于精怪,便是驱除二字。先驱,驱而不去者,除。
既然可以驱,何必相除?
面前依然顶着公子模样的精怪,听他讲后,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
年轻道士看到这个苦笑,反而有些不安?他一贯的不自信此时又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他说错什么了吗?是有哪一步做的不对?难道这个精怪不应该用损妖锁,而是要直接术杀?
道士想起师父所讲,精怪其实并非盼望成人,对于民间所谓的‘修炼成人的妖怪如人间体验爱恨离别’不过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想法。
世间会有有如此想法,人间会有这些故事,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凡人自觉高于精怪一等。
年轻道士记得,当时师父这样的言语出来,令许多师兄弟不解。他年纪最小,也觉困惑,但他性子安静,平时不爱说话,混在一群活泼的同门中,显得很是不起眼。
不起眼的另外一个说法就是不出众,他什么都不出众。
相貌不出众,瘦,干巴巴,总是畏畏缩缩的一副受惊模样,大约是因为他从小失孤,有过沿街乞讨的经历为故。纵然后来被师母从山下捡去师门,纵然师兄们从不欺负他,即便师母和蔼,师父和善,即便和他同屋的小师弟常常把道观香客塞给他的糕点分自己一半.......
即便如此。小时候的他,依然常常脸上带着那副受惊的模样。
那副模样后来被师兄们打趣说像个兔子,后来他长开一些,被师母发现他眼睛瞪大起来圆圆润润,如小鹿。但是不管是兔子还是小鹿,都是容易受惊的动物。
他武功法术也不出众。
他实在不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那些降妖的术法,那些绕口的咒语,眼花缭乱的手印结法,那些一不留心就会画错的符.......他心中疑问连连,却不敢开口......怕一旦开口,就露了怯意,怕一旦发了问,会惹别人笑话.......
他总这样。
师兄们叫他别多心,不会就问。他就点头,然后还是不问。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半夜偷偷去书阁自己查不懂的,一天不明白,就看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对于师父说的话,他牢牢记得那句勤能补拙......他坚信自己不是个什么聪明的孩子,若是麻烦别人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时间久了,就会产生依赖。一旦遇到困难就会本能想寻找助力,他还小就如此,面对功课就如此,那长大了呢?那若是有朝一日,真的面对师门了呢?
故而他宁愿自己多花好几倍的力气和时间去琢磨,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哪怕一刻钟。
他所属的道门,世代除妖,且从来不单打独斗。总是群体出动,行包围作战。有领头大师兄,善后的九师兄,以及总是敏锐可突围的三四五师兄。他还小,尚且轮不到他。他那个时候就暗下决心,即便不能领头,也绝对不可拖师兄们的后腿。
如今他终于长大,却只剩下他一人独行。领头的是他,善后的也是他,突围的还是他。
他不知道在此情境之下,若是其他的师兄,当下该如何决断。但是他眼见这个假面坚不可摧的精怪,不知道为何,起了一丝怜悯。
他讲:“为何不抛弃这个假面呢?难道你是舍不得这个假面?”
眼前的年轻又亲贵的公子反而淡定下来,若不是他的腰腹之间还贯穿着那一柄损妖锁,眼前场景,合该是两个年轻人再平淡不过的和谐对话。
但是精怪倒是仿佛当真忽略,可是年轻道士却没有。他一直有意无意,眼神划过宋明远腰腹,看他衣裳**,看他贯穿而出的无爪钢锁,那伶俐五爪,至今还牢牢扣在宋明远的腰腹。
若非他神色如常,若非他一滴血未落。年轻道士当真要自我怀疑了。
宋明远没有正面回应他关于假面的问题,而是问他:“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年轻道士的一番犹豫被他看在眼里。宋明远道:“怎么,在除妖者中,难道还有不可告之名姓的规矩?精怪能拿名姓做什么?”
“为何不能做?你如此厉害,知道了我的名字,便可换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假面,再顶着我的名字......”
年轻道长刚刚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倒也不是后悔他所说的内容,而是这样的直白怼话不是他的性格,他性子并不如此,对人温和,对精怪也学不会伶牙俐齿。
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和一个精怪在言语上周旋如此之久。
宋明远笑了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开怀的笑。
年轻道士跟踪宋明远许久,宋明远常常带笑。但是他的笑容大多时候只是礼貌,笑意在最佳,再脸上,从来不入心,也不入眼。
只是他这副假面生的实在是好看,端地又清贵又从容,故而平日里只是微微勾勒一番嘴角,就很令人受用。
他这番假面也不知道是学的哪家的公子或者贵人。皮囊虽然好看,却是个心事重重的,从未见开怀的时候。
今日对峙,宋明远两次开怀。一次是初见他。
明明是他跟踪宋明远,可是今日会面,居然是宋明远主动上门。寻来他所栖身的道观,见他果然在,于是露出入眼入心的开怀笑容来。仿佛他不是什么道门的除妖者,反而是个他乡遇的故知。
此处确实是他乡,可是眼前不是人,也不是故知。
他乡若当真遇到故知,该以水代酒,大哭一场。
而不是如今生死相搏的场面。
损妖锁断了宋明远第一次的笑容。
不过宋明远很快又出现了第二次开怀的笑容。
宋明远带笑如此这般地说:“世人好骗的很......我如果当真是精怪,当真又顶你的这幅皮囊做假面,名字有何重要呢?这里是人间,莫非忘川途,名字当不得钱,填不了肚......何况世人尊称你为道长就可以。就像小哥,伙夫,掌柜的等等等......寻常众生,实在是不会有人太过于关心你姓甚名谁的——毕竟寻常人的名字即便给出去,也不能换来一句如雷贯耳啊。”
宋明远笑眯眯的:“再说了,道长,你是新手吧?就算是在除妖者和精怪中,您的名号也算不上号吧?”
他脸又红一层,这次原因纯属被说中的恼怒:“你又如何知道?”
宋明远说:“否则,道长应该自报家门,先以名号挫败我的锐气。就好像行军打仗,领头冲锋的,必然是令对方头疼不已的猛将。”
按照这个逻辑,若是遇到不肯自报家门的将军,那就是个不出名的将军。
这个逻辑,年轻道士可不服气:“万一是个深藏不露的?岂不是看错了眼?”
宋明远说:“若是个深藏不露的道长......如今我这个假面就该碎啦!”
宋明远笑眯眯的,开怀地有些过了。
“我是宋明远。你呢?”
年轻道长说:“......我是沈酒。”
宋明远说:“......九?七八九的九?”
沈酒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的酒。”
宋明远被这个名字逗笑:“你一个道士,怎么还有酒名呢?”
沈酒道:“不知道,自打我记得事情,我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我入了道观,我师父也没有给我改名字。”
宋明远说:“名字不过是个称谓,又不是叫虎便是虎,叫龙就是龙。一人命运如何,还要看自己本性。”
宋明远话说的很中听,沈酒道:“你倒是很懂为人那套。”
宋明远谦虚说:“......久久不曾为人啦,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