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不管是神仙亦或者是人。
就算是当年为人时候,宋明远大概也不会对这种藏匿在寻常人家的精怪高看一眼。而且观这个人的面相,他确实烦躁不安,但是他的烦躁确实属于一种人间百态中的一种。不外乎人有三急亦或者被打搅了好事亦或者旁的。烦躁,不像是被精怪扰了心神亦或者其他。
精怪虽然在根本上和人间杜撰誊写在书上的妖魔鬼怪不一样,但是精怪在人世间久了,就算是那些深山老林的老树长藤,也不可能终生不见一个人类。
甚至有的时候宋明远还会听到老树和小藤妖嘀咕:“这人是怎么长的,就两个小腿儿,爪子也不能刨地,抓起人来树皮都挠不破一分.......也没有浓密的毛可以抵御风寒,牙齿还是平的,尖牙都没有,也不会爬树,跑的还没有山羊快......怎么这么能走啊.......你看那腿,还没竹竿结实。”
宋玉成原本路过,顺便听了一耳朵的热闹,他听老树招呼藤妖,于是也顺着看,那老树还特意在那个被它议论的樵夫走过去的时候轻轻落下一堆自然枯败的叶子到樵夫的头顶,樵夫为此停顿了一刻,身手去拂落肩上和柴火上的落叶。宋明远看那个樵夫的腿。其实算起来,这个壮年樵夫算是很有劲的,大腿粗壮,裤脚挽到了膝盖上,漏出的小腿结实有力,皮肤晒得黝黑,还糊着用以躲避山中蚊虫的泥巴。
然而这样的樵夫,在老树的面前,还没有一根竹竿来的解释。
不过老树的这类话题,宋明远并不是第一次听到。
山羊精也如此说过,梅花鹿也赞同,更别提那老狼、猎豹、以及山中被供奉总有新鲜果子和花戴的老白猴。
听得久了,连宋明远都觉得有道理:这天下万物,好像只有人类才需要在行走的时候穿鞋子,夏天太热了会中暑,天气太冷了还会冻死,解暑要饮汤,取暖要棉衣,就连冬日也学不会如狗熊那样吃的胖一些去冬眠。
他们无法冬眠:冬日是一年四季唯一的,可以喘口气喝一碗苞谷米粥,然后安安静静心满意足看大雪的时候。他们忙碌三季,家中有粮,身上有衣,脚上是新纳的千层底鞋,嘴角都是满意的笑。看过这一场冬雪,来年定然会是个好年景。莫要辜负这种好年景。要对得起这一场瑞雪,要开始挑选种子,用稻草编制成草甸给庄稼地盖上,要撒草木灰防止土地生虫,要把红薯和萝卜卖进地里.......他们总是这样忙忙碌碌。
每一年的动机,只有人最是忙碌。小松鼠早就囤好了一窝又一窝的松果和粮食,美滋滋的在树洞里盖着大尾巴睡觉,很胖的田鼠收藏了一个洞穴的黄豆花生和麦子,准备和自己找到的小母田鼠生一窝的小田鼠。林中的山羊若是不想肯发枯发枯的隔年草,会跑去山下农家的羊圈里面混几天日子。当然不会有人农家赶他们,他们只会觉得暗自窃喜,无缘无故多了羊,若是大羊生小羊,来年开春又是一笔进账。
来年开春?来年开春,山上草长花开,谁还在羊圈里啃囤积的干草呀?
到这个时候,农人才会发现这是一只忘恩负义,只是过来白吃白喝的羊,气的在半山腰上开骂的时候,羊早就吃嫩草吃的胡子都染绿了。等过了春天,入了夏,在到秋,再入冬。农人早把它这只羊给忘了。
这个羊后来无意中吃了一枚果子,顿悟化了精。那果子不过寻常满山可见的酸浆果,羊儿也不隐瞒,哪只羊问它都老实地说,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成了满羊里皆知的秘密。
连羊圈的羊都跟风,上山牧羊的时候,农人只见那所有的羊都抢着吃酸浆果,连草叶带果子都吃了个干净。农人看得啧啧称奇:这羊的牙口,还挺一致?
那一件,满山的酸浆果都没一颗落到山上摘野菜的农人手里。都被羊吃了个干净。酸的吃多,羊的牙也倒,胃口都小了。农人愁怀,眼见这满圈的羊到了该赶去酒楼的时候,结果一个个都减了寸把子肉,这简直是在割他的心。
一山的羊儿这一年都无心养膘,各个修想着吃个浆果修成精怪。化个人形的假面去人间走一走。做羊的时候,唯一大摇大摆走在人间的机会,就是从自己的圈里走到酒楼的那段路。一去不回头啊.......羊儿们感慨,那段路,简直就是羊儿们祖先的血泪洒下的。虽然说祖先们多如羊毛,彼此也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毕竟羊心之间都是肉长的。既然要成精怪,就要先有个怜悯之心。
羊儿们如此想着。
羊儿们看着一个个只知道吃草咩咩叫,其实对于人间的事情,大多还是清楚的。若是羊儿真的披了人的假面,只怕还不一定会很快露馅。
可是若是人化作羊,必然那第一口草料的时候就装不下去了。
.......
一只羊尚且如此。若是一只原本就住在红尘的黄鼠狼,那岂不是更加轻而易举?
这只修行不足百年的黄鼠狼精怪很是懂得人情世故,它甚至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去更换一个新的假面。说是更换,其实更加像是做旧:假面的头发上染上华发,在眼角加两笔皱纹,揉松皮囊,压一下原本挺直的背,再过两年,那牙齿也要晃动一番做做松动——人是如此,既然带着假面活在人间,总该有个人间该有的样子。
做少女青春活泼,做妻子温婉知礼,虽然一开始就做了人间的‘寡母’,可是把一个人类的幼崽拉扯长大,并不比养活一群小黄鼠狼崽子轻松多少。
如今披着老妪皮囊的黄鼠狼精,在听到自己的儿子说‘有客来’的时候,极为符合老妪身份的被自己儿子恭恭敬敬搀扶到了内堂。它看一眼那小道士,无妨,温和一笑,牙口还不错,还没有漏风。六十九岁的老太太的假面,尚且可以有一口能咬动硬桃的牙口。
它这副老太模样都在人间六十九年,小道长,今年几何啊?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沈酒发问。那慈祥眼神如春风一般拂过内堂的每一个,中年的儿子,年轻的小道士,花朵一样好看的小丫头,九天的典史一族的长老.......
老太太尖叫一声,当场晕厥了过去。还吐了一口白沫。足以证明,这老太太刚刚是受尽所至。
这下歪打正着,中年的主人家想起了刚刚小道士的话,后悔不已,一边忙着和小丫头搀扶晕厥软如面粉袋的娘亲一边满面诚挚向沈酒道歉:“......小道长,鄙人刚刚对您无理了......确实,确实我家里有精怪!!!有的!!!!”
......
沈酒还来不及欣慰和表扬中年人的自觉和凛然大意,那中年人就大哭起来:“那杀千刀的精怪......上了我娘的身.......我娘一大把年纪了。我就这么一个娘!”
这一句嚎哭出来,把沈酒刚刚想出来的表扬给堵在了喉咙口。原来这男主人尚且不识老娘真面目。还以为那从幼年时候就见到的黄大仙是家中精怪所引导而来。他幼年时候何曾见过这样的东西?还以为是老鼠,尖叫之声引来了母亲和家中的老仆。
“我从小便总是在家里见到黄鼠狼,大多是小的,小小的黄鼠狼,如硕鼠一般,家中烧火的老仆要用扫帚打,却被母亲拦下,母亲说天下万物皆是生灵,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这小小生灵进来咱家,就表示和咱家有缘。平日里在厨房放上一些吃食便可以。不会去损伤旁的。......日子久了,连带我们家左邻右舍,也是如此对待黄大仙。”
沈酒道:“那就真的不曾有旁的损伤?”
男主人摇头,道:“家中多年,连鼠患都不曾有过,左邻右舍也如此。而且,每日搁置在厨房的,用来盛饭食物的碗盘,次日总被清洗干净。”
男主人补充:“连左邻右舍也是如此。日子久了,便都称那些生灵为黄大仙。有灵的很。”
男主人说到这,也实在是不明和哭闹:“正是因为如此,才令我不解,为何多年来相安无事,那大仙,如今却要害我母亲?”
这句话沈酒就没有听懂:“何曾害了你的母亲?”
男主人说道:“事实在眼前——若非那大仙做贼心虚,为何会见到除妖的道长就惊恐晕厥?说到这里,道长难道没有什么黄纸灵符一类的,贴在我母亲头上,驱赶走那附身的大仙?”
——这委实不易。且不说灵符黄纸没有驱邪这个作用。即便是有,哪怕把那老妪用黄纸灵符包裹成一个人形粽子,也不会是气到了短暂的封印结果。
精怪的假面脆弱无比,封印在假面中根本不是长久之计,假面天长日久下去,必然颓靡腐烂,就如人死一般化为一滩死肉。那个时候,那具在凡人眼中如死肉的灵体就成了一具破败的躯壳,纵然有百张黄纸,也压制不住那奔向真身的精魂。
而且沈酒断定,那老妪根本不是见了他才受惊的。披着老妪假面的黄鼠狼见了沈酒,甚至一度还慈眉善目一番,反而是视线落到了沈酒身后一侧位置的时候,老妪才口吐白沫,晕厥倒地的。
那家中的男主人见自己娘亲眼瞧正前方,理所应当就认定是着道袍那位为主因。顺理成章地就求助了沈酒。而把一边的宋明远抛之脑后。
沈酒镇定,忽略了宋明远从背后传来的一声意味极轻的笑声。
意味极轻,不是声音极轻。
事实上,宋明远的笑意很是明显的。那男主人自然也听到,于是慌忙请了罪,相问了宋明远的姓氏。且道:“宋公子,在下情急,失礼了。”
宋公子表示大度。不计较这些小事。宋公子一说便是大事。
不过沈酒从宋明远的口气中可以听出来,这件事情,大概只有在宋明远这里觉得是小事,所以才会用如此轻巧的语气讲出来。
宋明远说的轻巧极了:“你家的老母亲,并非是你的生母吧。”
他说的既轻巧又不容置疑,连最后哪个‘吧’的语气词,都像是施恩的赏脸。
被赏了脸的主人一脸震惊,不知道这个大事是如何被眼前这个非修道中人察觉的,难道是沈道长未卜先知,先行告之的?
不等主人追问,宋明远就道破所谓天机:“你们的面相并不相同。”
宋明远说:“人和人之间会因为天长日久的相对而渐渐生的有相似之处,比如夫妻。这就是所谓夫妻相。毕竟人不会天天照镜子,却会天天见到家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句话,说的是人,不是镜子。所以人会因为日日见到一张脸,而慢慢从神情举止上产生相似。——但是这种相似,永远也产生不到骨相上去。”
那主人被讲的瞠目结舌,缓过神后脱口而出:“宋......宋公子莫非是官府之人?宋,宋大人?”
送达人三个字一出口,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紧张了几分。
老百姓总是本能畏惧官府,包括穿着官服和不穿官府的所有公差。这绝对不能够怪男主人心思敏感,就连沈酒,也觉得刚刚宋明远那套一本正经的解释实在是太官方了。
若不是男主人打岔,沈酒都要恍惚,自己到底是来捉妖赚取营生,还是来办案的。办案?办什么案子?精怪的案子吗?
对了,宋明远说过,在他为人的时候,他那个时代,捉妖的都是神仙。神仙不光捉妖,还分文不取。
这可如何使得!?
沈酒经此念头和自我审问,立刻坚定自己要成为宋明远捉妖路上的绊脚石这个想法。
沈酒道:“我们二人,想要在贵宝地留宿一晚。”
此句有私心作祟:此时是晚饭时候,无钱无口粮填肚,二来,这个小镇的道观似乎在城外的山上,远的很。以他的脚力和即将开始抗议的肚子来掂量,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在坚持到了那山上道观之后还有力气说客套话。
沈酒在无人时候劝慰宋明远:“既来之则安之.......再说了,你大概也没有和黄鼠狼一起吃过饭吧?”
宋明远没好气:“黄鼠狼也没给你拜过年,你想试试吗?”
沈酒拒绝:“大可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