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恨意,纯粹是因为小动物的本能。
任何是什么,被这样的一番折腾之后,都会起恨意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一样。只怕在这只黄鼠狼眼里,沈酒俨然已经成了虐待动物的大恶人了。
道门的封印虽然和昨日宋明远那个响指的结果是一样,但是封印过程十分折磨。看似时间很短,其实在那封印中的精怪十分痛苦。它们在一点点如刀刮一样被刮去修为,抽丝剥茧,在伤口上来回划拉绳子。
这在开启了心智的精怪那里似乎可以明白原因为何。
可是到了小动物这边,那就只能被理解为恶人行为了。
沈酒也看懂了这样的眼神。他耸耸肩,还给黄鼠狼一个了然又习惯的表情。继而从万物囊中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笼子,放在了黄鼠狼面前。
那黄鼠狼看了看巴掌大的笼子,再看了看自己的提醒。最后把视线落在了沈酒身上,那眼神仿佛在和沈酒说:“你是笨蛋吗?”
沈酒作为人类,无法无师自通地和小动物交流。他封印精怪之后感觉疲倦,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理解小动物的情绪。他踢了踢那个笼子,又催促了一番。
黄鼠狼依然不动。沈酒瞪它,它就瞪回去沈酒。刚刚收到的折磨令这只小动物胆量倍增,不仅如此,还炸毛。似乎只要沈酒先动手,它就立刻扑上去挠他个大花脸。
两边都不让,气氛紧张。
这个时候,宋明远手里的小笼子中传来一声叫唤。叫的咯咯响,很像是牙齿碰撞中从喉咙咳出来的声音。
这还是沈酒第一次听到黄鼠狼的叫声。
那黄鼠狼听到笼子里的叫唤,无奈,似乎翻了个白眼,开始朝那个笼子走去。它越靠近笼子,体型就越小,到接近笼子门口的时候,体型已经和笼子相配。它就毫无阻碍的进去了。
沈酒把笼子提到眼前,打量笼子里的小小的黄鼠狼,那小小的黄鼠狼睁着一双更小的豆豆眼,和沈酒对视,沈酒觉得,那么小的黄鼠狼,居然还能翻出白眼来。
“蛮可爱的。”沈酒说,“原来小小的东西,不管是做什么表情都可爱。”
沈酒扭头跟宋明远说:“怪不得呢,猫比老虎要讨人喜欢。”
宋明远耸肩。不做评论。
沈酒看他表情,恍然:“难道九天没有猫吗?是不是戳了你的痛处?”
宋明远道:“为什么没有猫算是痛处?”
“不是痛处吗?”沈酒道,“猫多可爱,九天却连猫都没有。”
沈酒想想就骄傲:“我们道观都有好多猫。”
......
宋明远不知道为何,被激发了好胜心。
宋明远说:“我们九天有凤凰。”
沈酒说:“那你们也没有猫啊。”
宋明远道:“我们有鲲。”
沈酒:“你们没有猫。”
宋明远:“我们有龙,还有青鸟。”
沈酒:“你们没有猫。”
.......
宋明远:“能不能不要再纠结有没有猫了!”
“好的!”沈酒答应的很是痛快,“反正我们人间有猫。”
宋明远翻了一个和笼子里的黄鼠狼的同款白眼。
.....
争论完题外话。该讲一讲正事。
沈酒道:“要把它们放归山林,可是难保那些老虎猛兽的,不会秋后算账哦......”
沈酒道:“虽然之前说,那当年被那精怪欺负过的老虎和猛兽已经不是当年那一只,可是这种欺负和林中称大王的行为又不是只有当年才有的。.....只是这些话,我又如何能够在精怪面前说呢。”
宋明远道:“你可以封印精怪修为,却对小动物被欺压的记忆无可奈何。这就是人间的无奈......有猫也没用。”
沈酒回他:“你一个神仙的,怎么这么小心眼......人家精怪都没这么记仇的。”
宋明远听这话后,溜了他一眼:“你现在承认我是神仙?之前不还对我摆出损妖锁么?”
沈酒说道:“你再这样小心眼,我就又要怀疑你其实是精怪了。”
沈酒没说,他之所以愿意去相信宋明远是神仙,也是出于人类本能的自保心里。这种心里存在侥幸。就跟老百姓希望地方父母官是个爱民如子的,希望自己的土地财主是个良善的一样心理。
宋明远的能力沈酒看在眼中。他若不是神仙,真的是个精怪,纵然他有道门法宝在身,纵然他是个除妖人出身,可是又有是没用处呢?宋明远若是个精怪,只怕会是道门佛门和杂门都闻风丧胆的精怪了。
既然如此,不如希望他是个神仙。
是个普度众生,心怀善意,大慈大悲,没有猫的神仙。
这种想法,坦白说,挺不要脸的。
所以沈酒无法做到坦白说。
他只能把这种侥幸和不要脸的想法留在心里,嘴里别别扭扭的,表示是因为自己的本心才有的判断。
当然这样的想法对宋明远也不公平。
沈酒心知肚明。
九天能不能有猫呢?
以前没有,能不能带去九天呢?不说鸡犬升天么?既然连鸡犬都能跟着一人得道,那么宋明远带一只猫回去也没什么吧?
不如送一只猫给宋明远。感觉,他挺喜欢猫的。
不过那得等到宋明远要回去九天的时候。当下,先不管猫。要管黄鼠狼。
沈酒说:“你说我对小动物的记忆没办法,所以是不是就表示,你有办法?”
宋明远提溜着手里的小笼子,说:“当然。可以消去那些林中动物的部分记忆。之后,就恢复成常态就好了。山中大王还是老虎,黄鼠狼么......还是要适者生存了。”
沈酒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已经很好。
“那老树精呢?看那假面的模样,就算是那老妪想要高寿,只怕也没有多久,老树精回去之后,不会做什么吗?”
宋明远回答他:“老树精再过一年就会回去的。到那时候,正好渡劫的天雷回来。老树精会渡劫成功成为散仙。成了仙,不会把那些牲畜放在眼里,更谈不上计较。”
“这么快?”沈酒吓一跳,“那岂不是那家主人一年后就要面临丧母?”
宋明远说:“人到中年,必有此遇,有什么奇怪?——这就是人间,有来有往,否则这人间早就被挤塌了。”
沈酒说:“但是也不必如此之快.......”
宋明远打断他:“快是因为来不及了。”
来不及?
沈酒在边上听得一头雾水。他觉得这宋明远来人间就很奇怪,从头到脚都充斥着奇怪。一个神仙,白白来人间,不知道要做什么,天天跟着他这个小道士跑,说的话也奇奇怪怪,总是喜好说一半藏一半。听得他云里雾里,很不痛快。
宋明远忽然叫他:“沈酒。”
沈酒应了一声。
宋明远听到他的应和,说:“......人间,如果从此没有精怪了,你会做什么呢?”
......沈酒虽然不懂宋明远为何忽然有此一问,但是依然严肃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我是个道士,如果没有了精怪,我就回道观继续当个不用除妖的道士。”
宋明远说:“那你就没有营生了。”
沈酒说:“道士又不是只管捉妖的。就像佛门,佛门虽然也有除妖者,可是佛门的主要是为了普度众生宣传佛法。我们道门也是一样,只要有信奉道的,我们道观就不缺香油钱,而且我们还有打醮啊,做法事啊,白事啊什么的,都算是营生。”
何况,沈酒想也觉得不可能:“天下怎么会没有精怪呢?岁月时日,是精怪最好的修行。岁月总不会暂停吧?”
宋明远没有回答沈酒这个问题,他说了别的:“......就算是真的等到天下无妖,想必捉妖道人也不会失去营生的。”
沈酒问:“为什么?”
“因为,人的心中有妖,有鬼。只要人心既然有鬼有妖,依然疑神疑鬼,那么就会有人靠这个营生。”
“这怎么能一样呢?”沈酒摇头,“这是招摇撞骗。”
宋明远笑笑:“你真的除妖的时候,人家也不尽然是全信你的。”
宋明远这话令沈酒无法反驳。
沈酒除妖,除妖过程一般凶险,大多在半夜进行,这其实对除妖人很不利。因为夜晚时候往往是精怪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精怪大多有动物修炼,大多动物本就是习惯白日瞌睡夜间狩猎。成了精怪这样的本能也不会立刻改变。但是除妖人无法,若是青天白日除妖,动静大不说,还容易引发恐慌和误会。
综上结合,只能是除妖门派谦让一步,选在精怪精力最旺盛,但是却是凡人最为瞌睡的半夜进行除妖。最大程度上把动静减弱到最小。
于是往往次日,除妖人给那户闹的不安的人家看那精怪本体。大多是黄鼠狼,耗子,兔子,狐狸,一根藤,一条蛇,对了,最为震撼的,是一条巨蟒。
那条巨蟒人家,对沈酒感激涕零。但是其实那条巨蟒修行最弱,连损妖锁都懒得发动,一纸封印就结束了战斗。沈酒饱饱睡了一场,天明,从万物囊里把那条巨蟒丢了出来。
修行最高的,算是那只白胡子老鼠精。老鼠精很是狡诈难缠。过程费劲辛苦,还受了一些伤。结果,一只灰白老鼠的本体实在是不够震撼。
摊放在那家人面前,那家人的视线一会落在那老鼠身上,一会落在沈酒身上,再来回游走。
银子给的不情不愿的。
沈酒委屈,但是沈酒不说。
宋明远今日这番话,沈酒很是有共鸣。
沈酒开始正视宋明远的身份,这一层身份的正视令沈酒无法把宋明远的任何一句话当做是随口一言。
沈酒有些紧张,他追问宋明远:“真的,真的会天下没有精怪吗?”
宋明远反问他:“你愿意吗?愿意天下没有精怪吗?”
沈酒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结巴:“算是愿意吧......省了除妖人的忙活。何况,精怪不算是天地自然而生的。他们本体才是。既然本体是动物植物,是山间生灵,扮做人,披人的假面混迹人间做什么呢?”
沈酒说:“更何况,人也没有想过要成为大树,要变成老虎。人都本本分分,在人间享福或者受苦。那山间生灵,也应该本分。这才是人间之道。”
说到这里,沈酒已经分不清楚,他这话到底是说给宋明远听,还是其实是在说服自己。他有些糊涂。
宋明远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哪个有道理?什么有道理?把话说清楚。
宋明远没再说什么。
冲着沈酒丢下一句:“走吧。”
转身就走进了那个之前进来的犹如吞噬黑暗的妖的过道。
很奇怪,这一次再进,这过道却能一眼看到头。原来这么短。依然有风灌入,依然存在着黑,可是走走停停,能听到脚步的声音,看到前方的光亮,听到大堂穿来凳子桌椅拖拉动作的声音。这就是个普通的过道。几步走完。
走完过道,来到大堂。
入眼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迷茫的小二。小二看到了宋明远和沈酒手里的笼子。小二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的自我放弃的态度,说:“客官慢走。”
宋明远于是慢走。
沈酒跟着离开店门的时候,看到那个小二在低头擦桌子,才擦了两下,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沈酒有些担心。却不知道该具体担心什么。
沈酒到底不放心,忐忑:“那个小二,没事吗?”
宋明远把笼子交给沈酒:“他能有什么事?”
沈酒把两个笼子一并塞进了万物囊:“我也说不清......就是有点担心。”
宋明远说:“他读过书认得字,有手有脚.....这个客栈是属于那男主人的,二掌柜是名义上那老妪的远方表亲,那老树精何等狡猾聪明,自然会搪塞过去。至于那小二依然想留下就留下,若是不想留下,天高海阔,有手有脚,谁能拦得住他?”
倒也是。
沈酒很快也点点头:“是我操心了。我操这份心干嘛?”
这话问的,宋明远哪知道?
三言两语没再说什么。眼前便到了山林。
山林为首,便是那一株参天巨树。树干中间有一道硕大的,可以容一成人从容进出的裂缝,裂缝中间有明显焦灼痕迹。
想必就是天雷所致。
这便就是那老树精的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