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再把酒给抠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宋明远眼见沈酒一双眼睛都迷蒙显露了醉意,于是劝慰他:“不要紧,这是精怪酿的酒......”
宋明远想着大概那精怪不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好心说明了一番,他指了指脸颊开始泛红的沈酒:“这位......是道长......出家人。”
老者假面模样的精怪恍然,连忙道:“不要紧不要紧的......我们的蜜酒和人间酒酿不一样。用的是无根的露水,花叶的汁,以及蕊上的蜜.....”
老者对宋明远恭顺:“......十分珍贵......这蜜酒,从小怪成精之前便就开始酿了,封在树洞中,到小怪修炼出了假面......这场去了云雾山顶的泥土,做了酒坛,埋在那树根边上。存了百年。”
存了百年的蜜酒。
放到人间来,都是千金之价了。
精怪以如此珍贵的蜜酒款待宋明远,可见是十足的贵客。
宋明远说这蜜酒醉意可以让一个凡人大睡三天。但是落入神仙口中,不过就是寻常香气清雅的酿造。宋明远鼻尖充盈淡淡竹香,这酒意比较莲花蜜酒要单薄一些,细细嗅来,还有一丝冰凉,这是竹酿。取每日清晨竹叶叶尖上第一滴晨露,兑上那年最好时节那天的嫩竹精华,收集满一坛,再把晨露小心封在刚刚破土而出的竹笋中。
一个破土而出的竹笋才多大?能封几滴晨露?一坛的晨露和精华,大概满山的竹笋都不够。封锁晨露的竹笋,成了单纯的器皿。竹笋日日长大,竹中的养分,灵气慢慢充盈那几滴封印其中的晨露。竹子的所有清香,吸收的天地灵气,皆被纯露吸收。那竹笋长成,够了一年,便要取出那晨露。取出晨露的的竹子立刻会开花死去。开的竹花落入满山泥土中,第二年,再发竹笋,再封晨露,再长成,再开花,如此反复。要九九八十一年,才终成竹酒一坛。
一坛竹酒,背后是无数枯竹。
饮这一口,宋明远道:“饮这一口,唇齿留香,若是此时闭眼,会觉得身在竹林中,全是竹叶清香,沁人心脾。”
老者假面的精怪眼看宋明远神情愉悦,欢喜不行,一双耳朵不由自主地抖动。
精怪道:“神灵喜欢,便是这酒的福气。小怪日日以这竹酒招待神灵。”
宋明远瞥他一眼,又看身边已经软的无法正视周遭一切的沈酒,说道:“九九八十一年才酿成的佳酿。舍得吗?”
精怪道:“寻常之人自然不舍得。可是神灵是神灵。若无九天神灵庇护人间,哪有我等小怪的栖身之地?”
精怪圆滑,朗朗上口的好话倒是很溜,弯腰恭顺的眯眼,令沈酒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起来。
“你......你这谄媚模样......像是戏台上的宦官!”
沈酒大舌头,酒意熏得醉上头,说话音调拔高好几度,简直是嚷出来的。
他眼见那眼前老者假面脸皮立刻发红,觉得场景有趣,于是便拍手笑起来。
大概是受了沈酒笑意感染,宋明远也跟着露出笑意。
这样一来,那精怪反而是摸不清这一人一神的关系了。
在精怪的系统中,神仙和人疏离的很,人不知神,神不屑人,且这种认知还存在在人间思维中。就连人间所编撰的话本中,也写仙女思凡,与人相爱,结果遭遇重重挫折的故事。和神仙谈恋爱,仙女都要是十分漂亮。不漂亮的仙女,凡人是没有动力去鼓起勇气抗击天庭的。同时,那被仙女爱上的人,也要十分的英俊,百里挑一,万里选一.......这世间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不过是见色起意。
人啊。思凡的心啊。都还是无法看破这皮囊。反而倒是修行的精怪,和神仙还能有那么几分共鸣。精怪实在是太懂这皮囊了。修的假面便就是皮囊。假面无所顾忌。换来换去,美丑不管。与这九天神仙下凡,幻化老者,幻化童女,幻化鲤鱼仙鹤等等,不约而同。
可是如今看来,这神仙,居然和这个人.......
精怪不明所以,只觉得,这眼前九天神灵对这个普通无趣的人,倒是十分的.......偏心?
精怪不敢再想。
它一个小小成精不过百年的精怪,绝对不敢妄自去揣度神灵的心思。
精怪在一片笑声中跪地俯身,请罪。
宋明远淡淡瞥了它一眼。
那目光如有温度一般,吸走了精怪周遭左右的温度。它瑟瑟发抖。
宋明远没再看精怪一眼,对依旧在笑眯眯的沈酒招手:“来。”
沈酒坐客座位置,距离主位的宋明远三步路远,他索性托着坐下的板凳一路提拉而去。乖巧模样,笑眯眯坐在了宋明远面前。
宋明远被逗笑,说:“等你酒醒了,你定然会后悔对我这样卖乖。”
沈酒似乎没有听懂得到宋明远的话。依然对他笑。
宋明远无奈摇头。伸出手,点在了沈酒的太阳穴上。
沈酒醉意上头,脸烫,手心也烫,若是扒开衣领,会看到全身皮肤被酒意熏成粉色,如煮熟的虾子一般。他面颊这样的热,冷不丁肌肤触及到冰凉的一点,本能就打了机灵。
沈酒正被酒意熏得舒服,下意识就要拒绝这样的冷意。却被一声温柔言语劝住:“别动。”
这一声言语简单,却无端令人觉得安心和妥帖。
于是沈酒就不动。
乖乖让宋明远给他按揉。
片刻,沈酒从混沌中清醒,眼睛明亮,皮肤上的热度和粉红都褪去。如初次宿醉的人一般,沈酒只觉得口舌发木,喉咙干涩,极其不舒服。
宋明远见状,端起桌边只略动了一口的竹酒,再桌案轻轻一磕,发出一声清脆的木石之声。那声音很轻,并未惊扰到只顾着难受的沈酒。倒是那一边跪地的精怪,给吓了一个哆嗦。
宋明远把那盏端到沈酒唇边:“喝点茶。”
沈酒正口渴难耐,鼻尖寻到茶香,立刻捧起来咕咚喝了下去。
沈酒顺了气,冲着宋明远笑:“好茶!”
沈酒道:“还要喝!还渴!”
宋明远道:“那你还喝。”
都喝空了如何还有?沈酒撇嘴,想要端起碗盏送到宋明远面前看,结果却被眼前手上满满的茶汤给震惊睁大了眼睛。
沈酒的酒意又醒了小半:“刚刚还没有?”
宋明远不去和他纠结无用的,只说:“现在有了。喝吧。”
沈酒看一眼宋明远,吐槽他:“神仙真了不起。”
然后闷头喝。
这一句话听来,宋明远就知道,沈酒的酒意是醒了。
沈酒不光酒意醒了,还若无其事,把凳子给拖回了原处。
宋明远也由着他。
只对着那碗盏若有所思。
宋明远道:“我记得,上一次来到人间......也喝过酒。”
精怪很是有眼力见,并未出声,等宋明远继续讲话。
于是宋明远继续讲话:“也是在此地。这地方从来都叫观音山。不过那是观音山来由是因为这山神似观音,仅此而已。那观音山中,有一只猴子。也为精怪,你可熟悉?”
精怪不答,也不看宋明远。在沈酒这个角度看来,只觉得那老者假面抖地越发厉害。
宋明远沉沉笑一声,笑意并未成上到眼中去,他道:“那猴儿修行得道,酿地一手果子酒。那猴儿精一直生活在山林中,并未成披假面去过山下红尘走动。它做猴儿的时候,曾经偷过供奉在土地庙的烧酒,被辣的舌头发抖,哭着跑进山中泉水里浸泡。它觉得那酒是在难喝。怎么还有人会管那酒叫人间佳酿呢?佳酿二字,那猴儿不解其意,但是听在耳中,放在舌尖咀嚼回味,怎么咂摸,都应该是甜的是香的。怎么也不该是又辣又苦的。”
宋明远若有所思道:“那猴儿......我隐约记得,似乎正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沈酒好奇道:“这里,是你旧地重游吗?还有精怪请你喝酒了?”
宋明远道:“是啊。那猴儿并未成认识我的身份,以为我也是一个假面的精怪,它倒是夸我,这假面幻化地真是漂亮夺目,看着香甜,一定要我尝一尝它酿的果子酒。那果子酒也香甜。”
沈酒听得有趣,说道:“那猴儿为何夸你香甜?难道你下凡的时候,还带了香包?”
宋明远不直接回答,而是偏了偏方向,问起了一边跪地的精怪,他盯着那精怪幻化出来的老者假面,挑眉,问道:“你觉得呢?你觉得,是如何的?”
那精怪抖地挺厉害,回答出来的话也带着颤音:“精怪......精怪为兽所化,不懂人间美丑,那精怪既然觉得佳酿二字可替香甜,比如是因为在那猴儿眼中,香甜二字是人世间最高的赞美之语。堪比人间,花容玉貌。”
沈酒转脸去看宋明远——若是精怪的香甜便就是指代人间的花容玉貌,那猴儿的形容,实在是贴切非常的。
沈酒奇道:“你这精怪,到底是什么幻化?倒是很懂人间语言。”
宋明远道:“它既然可以当村长,还能成庙祝,连这人间一亩三分地都有,自然对着人间风俗规矩明白个通透。”
沈酒更加好奇了:“如此比较,那个猴儿还算是很懂得精怪界限。不幻化假面,也不入红尘,不混迹人间。似乎只爱酿酒,其实挺风雅。”
沈酒对那只猴儿起了兴趣。
一只风雅而不自知的猴儿。两耳不闻人间事,一心只酿陈佳酿。
如今推算一番,那猴儿精怪,也该有两百多年的修为了。
只怕是这观音山的大精怪了。
沈酒暗自思考。
这样的精怪,并未曾触动道门或者佛门规矩。它不再除妖人收敛封印的范围内。
是可以和气相处的精怪了。
若是相遇,说不定还能讨一杯香甜佳酿。
沈酒问那精怪:“那猴儿精怪,你可认识?”
他又问一句:“对了,你到底是什么精怪?”
“是山中大王。”
回答的是宋明远。
山中大王?
沈酒本能回道:“你是老虎?”
别怪沈酒愚钝,这是人之本质,本能反应山中大王,眼前脑中立刻浮现那吊筋白额虎的高大威猛。
那精怪摇头如拨浪鼓。
沈酒奇怪,看一眼宋明远,对上视线,忽然顿悟了:“你是兔子精?!兔子!”
前半句还透着迟疑,到后来,就立刻断定的。
那老者假面的精怪,于是点头。
居然是个兔子精.......
这假面,实在是和兔子联系不到一起啊。
沈酒又不是没见过兔子。
那兔子白白软软,红眼睛长长耳朵。十分可爱软萌。
在看眼前佝偻老者。
沈酒嫌弃之情简直快要隐藏不住:“你好好的,为何不能幻化个讨喜可爱的模样。既然假面为皮囊,可是作为兔子的时候如此可爱,幻化假面的时候,也可以寻个软软的无害模样嘛。”
兔子精无语。
小声解释道:“小怪为本体时候,长因外形软绵,而遭遇人间捕杀,要么剥皮做吃食,要么就圈养笼中做玩物......皆是因为模样讨得人间喜爱的缘故。故而修炼成形之后,不喜那讨喜模样。”
......原来如此。
沈酒悻悻。
作为人间一员,虽然他是出家人不曾杀生吃肉。
可是他不能否认他曾经对着烧烤兔肉垂涎欲滴的模样。
于是宋明远自知有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亏心的态度,连带着看那老者的假面时候,都顺眼了一些。
只是心中多少还有些遗憾。若是这兔子精怪幻化成为少女模样,不知道该有多么可爱。
沈酒又把话题扯回来,又重复问一句:“那所以,那猴儿精怪,你可认识?”
兔子精终还是点头。
沈酒大喜:“你精怪如今在何处?”
他扭头对宋明远露出欢喜模样:“这样,可算是他乡遇故知?相隔百年,再遇故知。很是有趣又新奇。那猴儿不知道酿了什么新奇的美酒,可惜我是出家人,不可一错再错。不过我闻闻倒是还好。”
百年岁月啊......那猴儿在山中,一边酿酒等待佳酿成熟,一边看那山中花开花落草长莺飞,实在是享受极了。
宋明远对他笑一笑,却并没有跟随流露欢喜态度。
宋明远以手指轻轻沿着碗盏的边缘滑动,漫不经心道:“那猴儿,我当年与它相处几日。它喜竹味,尤其爱吃嫩笋和鲜嫩竹叶。它与我抱怨,那竹叶清香,却不好酿酒,因为只要竹子枯败,清香就会消失,变味腐朽。”
.....
宋明远感慨:“那时候,我也跟着想了很久,也不解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