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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
郝摇旗高喊一声,他的嗓门像打雷一样。但现在打雷一般的嗓门声,也被官军的炮声所掩盖。第二轮炮击很快到达,几声轰鸣声里,勉强支撑着的豆腐渣城墙又塌掉了一处。
刘宗敏咬咬牙,他将闯营剩余的战士都托付给了李来亨与白旺。自己和谷可成、辛思忠两员副将,带着几十名精悍的亲兵,又一次冲向了新塌陷出的城墙缺口,试图堵住汹涌而入的沅兵。
他不愧是闯营中最犷悍骁勇的战将,在王光恩、李来亨、白旺都被官军猛烈的炮击震撼住时。只有刘宗敏视死如归,带着亲兵冲入绝望的“墓地”之中,他挥舞着残破的大刀,左右开弓,一瞬间就砍倒了周遭一片官兵。
沅兵似乎也没有料到炮击的效果会如此之大,这波突击缺口的部队同样人数不多、后劲不足,再度被刘宗敏挡了下来。但随即官军又组织了大批弓箭手,对着缺口处齐射,城墙上的义军弓箭手虽然居高临下、对官军的射手造成了更多杀伤——但是这些飞舞的箭矢,却重创了刘宗敏身边最精锐的亲兵锐士。
刘宗敏的头盔也被流矢和碎石击落,但他不以为意,反对谷可成笑道:“今天是一个赴死的好日子,但不是我们去死,而是他们去死!”
谷可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答道:“总哨爷说得对,等闯营这场仗完了,我就要跟小鞠成亲了!”
“哈哈,那就提前恭喜了。”刘宗敏和他身边的这群亲兵卫士,都是随同李自成征战近十年的当世锐士,洪承畴和孙传庭都奈何不了他们,区区沅兵又能如何?
刘宗敏长刀横立,几十名卫兵宛如防波堤一样,将如同波浪一样拍打、冲击着城墙缺口的沅兵不断击退。大刀缺口、甲衣碎裂,人人带伤、衣衣浸血,可他们浑然不觉,仿佛闲庭信步,无愧于闯营中最精锐的锐士悍卒之名。
沅兵终于支撑不住,这一波攻势又在刘宗敏的顽强反击下退潮了,只在城墙缺口处丢了二十多具尸体。但还没等刘宗敏和谷可成喘一口气,城外便又传来了炮响声。
谷可成脸色惊变,但他还未来得及喊出“散开”这句话,炮弹就以不可思议的命中率,正中缺口。一片轰鸣和烟雾之中,飞溅的碎石正落在没有戴铁盔的刘宗敏头顶,但刘总哨的运气还算好,飞石只削去了他的一块头皮,并没有砸掉半边脑袋。
饶是如此,刘宗敏左边面颊还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本来退散下去的沅兵,也依仗着这发炮击的威力,重新攻了上来——但刘宗敏毫不在乎,他甚至没有擦擦头上的血迹,反而畅怀大笑。
“可成,看我杀敌吧!”
刘宗敏大笑一声,毫不惧怕,反而因为敌人自投死路地冲了上来,大感快意。他手中的大刀因使用过度,已经残破不堪,又劈砍两刀后,干脆陷在了一名敌兵的肋骨里面。刘宗敏干脆将大刀丢弃,直接抓住那名敌兵的脖子和衣领,将其整个人都提起来,当成一块石头一样砸进沅兵人群当中。
“总哨爷,接刀!”谷可成大喊一声,将自己的佩刀扔给刘宗敏。他自己又从地上挑起一把沅兵掉落的短刀,也冲进人群之中厮杀。
刘宗敏接住佩刀,反手挥舞,他斩杀敌人唯一的限制,似乎只是武器的耐用度。在兵器彻底磨损残缺之前,刘宗敏就像一具不知疲惫的机器一般,根本没人能将他推倒。
双方都知道这个城墙缺口的紧要性,王光恩也派自己三弟王昌带着一队亲兵增援;官军那里,沅兵终于改变了后劲不足的毛病,持续不断添加兵力到这个缺口中。双方的不断增兵,将小小的城墙缺口,变成了一座惨烈异常的血肉磨坊。
轰!又有一发炮击打在了城墙上,溅落的碎石同时杀伤了聚成一团厮杀的义军和官兵。但官兵的盔甲防护更好,受到的伤害比义军低很多。义军这边,刘宗敏没戴头盔,他本来头上就被飞石砸伤了一处,此时又被一串碎石划伤眼睛。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终于让这个巨人密不透风的动作有了一丝破绽。两把长刀和一支长枪同时刺杀过来,寒冷的金属兵刃贯穿了刘宗敏的铁甲,深深刺入小腹之中。
“谁敢伤我!”刘宗敏咬牙大喊一声,他不退反进,向前一步,凭着刀刃更深刺入体内的代价,飞起三刀,将面前的三名沅兵全部斩杀。但剧烈的伤痛和不断喷涌出来的鲜血,终于停住了他的脚步。
正带着亲兵队伍冲杀,试图将沅兵推出城墙的谷可成见状,怒目圆睁,不敢置信。天神一般的刘宗敏怎么会倒下?他不惜一切代价,带着左右几名亲兵,拼死杀开一条道路,冲到了刘宗敏身边,想将他扛回后方。
但刘宗敏却一把拍掉了谷可成的手,他看着自己腹部不断流出来的肠子,嘿嘿笑了两声。右手持刀,左手则直接按住伤口,将流淌出来的内脏又推回体内。
刘宗敏亮着牙齿,一副毫不在意的赖皮脸,笑道:“勇士捐躯,就在此时。有我在一刻,就绝不让一个敌兵冲过来。”
谷可成想要制止,但却发不出声音来。他也不是什么新兵了,又岂会不知道刘宗敏受了这样重的伤,肯定是活不久了!
但主辱臣死,他和辛思忠作为刘宗敏的副将,特别是谷可成自己还负责统率刘宗敏的亲兵队伍。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使得主帅身负致命伤,他岂有面目再活着回去呢?
“拼吧!”
刘宗敏又哈哈大笑了两声,他一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一手持刀杀入沅兵之中。这头垂死的野兽横冲直撞,爆发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威力。谷可成则带着亲兵队伍,紧随其后,他们情知主将战没,责任全在自己身上,哪个人又不是以必死之志在冲杀呢?
风雪终于完全停了下来,最后一片雪花落在了刘宗敏的眼前。他的双眼早被鲜血遮挡,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片红色,刘宗敏笑了笑,将佩刀高高举起——他的正面全是倒下的沅兵尸首,身上有近二十处创伤,但没有一处在背后。
随着沅兵再度退散下去,刘宗敏钢铁一样屹立的身体终于晃了两晃,再也坚持不住,彻底垮了下来。闯营士兵哭声震天,将刘宗敏围成一团,每个人都想再看他一眼,每个人都想和刘宗敏说些什么。
但刘宗敏只是将手伸向谷可成,还是带着粗豪爽朗的笑容,说道:“守住夷陵,绝不能退……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小老虎了,他比我和自成都强得多!”
说完这句话后,刘宗敏的眼神就渐渐失去了光彩。他的眼睛看向半空,透过那最后一片雪花,望见了许多不真切的场景:他率领着上万骑兵切断了孙传庭的后路,将这个明军最后的大帅置于死地;他踏马在紫禁城前的御街上,路旁全是一片跪倒的朱紫高门;他在天下第一雄关前与辽兵的殊死战斗,他几乎斩下了吴三桂的头颅,可却在一片白甲铁骑的偷袭下功亏一篑。
那片幻梦的最后,是襄阳城下的江水。
刘宗敏未曾见过襄阳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他能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同这座城市有着极为深厚的联系。
“哈哈,我只是一个匹夫,能走到今天,足够回本了!”
最后的一声畅怀大笑后,这个闯营之中地位仅次于李自成的大将,终于闭上了双眼。
城外的沅兵并不知道他们的这一波攻势,取得这般重大的战果。相反,由于方以仁的大炮打伤了不少沅兵,本来关系同他很不和睦的闵一麒和尹先民更是找到借口,将部队撤了下来。
方以仁是湖广巡抚方孔炤的侄子,他本来奉命带领方孔炤的抚标和一批大炮,到杨世恩的楚兵营中协助作战。但在方以仁到达前,杨世恩和罗安邦就已经入山搜杀罗汝才了。方以仁暂时找不到楚兵,就先带着部队和沅兵汇合——他的意图是拖住沅兵的脚步,免得偏沅巡抚陈睿谟和他伯父方孔炤争功。
闵一麒和尹先民这两名沅将,倒也乐得一路走走停停,免去参战的劳心劳力。可很快杨世恩和罗安邦两名楚军副总兵官,被围在羊角山的消息就传到了沅兵营中。
方以仁闻讯大为震惊,他知道如果这六千楚兵被流寇围歼的话,那他伯父方孔炤就完蛋了!因此方以仁的态度马上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从拖着沅兵不让走,变成了不断催促他们快点进军。
沅兵禁不住方以仁的催促和威逼利诱,终于加快了行军速度。恰好赶在义军攻打夷陵州城的时候,赶到夷陵州城和南津口之间的位置。方以仁看到夷陵州城城头的硝烟烽火后,就知道情况不妙,他第一时间率领沅兵与驻守南津口的四川卫所军谭诣所部汇合,随即便对夷陵州城发动了进攻。
方以仁的抚标和炮兵,闵一麒和尹先民的沅兵,谭诣的川兵,全部加起来有将近三千兵马,相对攻入夷陵州城的义军,兵力还很有优势。
更为关键的是方以仁的炮兵,方以仁出自桐城方氏,他们家族很讲究研究实学。在当时的士绅名流中,是少有重视引入西方数理化知识的士人——方以仁的堂弟、湖广巡抚方孔炤的侄子方以智,就是《物理小识》的作者,算是晚明西风东渐的一个代表性人物。
方以仁也精通数学,在他的校正帮助下,抚标的炮兵才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命中率。让王光恩和刘宗敏都惊呼,官军的炮子是否长了眼睛。
这一波攻势本来颇为顺利,方以仁虽然不知道刘宗敏已经被官军击杀,义军士气低落。但他也看得出来,义军对城墙缺口的防御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破城在即。
可就在这个关键时候,闵一麒却突然将沅兵拉了下来——他无非就是借着大炮伤及沅兵的理由,给湖广巡抚这边一个难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