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带着小虎队诸将前往福王府参加庆功大宴,因为李自成有意表现他同福王等一般明朝的王公贵族不同之处。这场大宴的菜色其实十分简朴,而且李自成还让李双喜和党守素带兵将一段宫墙推倒,使得洛阳市民可以往来王府中观赏,将闯军质朴一面展露于中州士民面前。
“这是启翁的手笔吧?”
李来亨轻轻笑了一声,他猜测李自成一贯示人以诚,但这种刻意向洛阳百姓展现闯军简朴的做法,实在太刻意为之,并不像李自成的做法。
牛金星抚须含笑,双目充满神采,一脸智珠在握的样子,回答道:“不错!是我建议元帅示闯军之朴于中州,特别是同福王的酒池肉林相比,凸显闯营质朴之风,争夺天下人心。”
他接着说道:“明季以来师无纪律,往来河南的勤王、援剿兵马,大多索需无度,经过之处必定鸡犬无遗。天下百姓,苦兵久矣,只要闯营展现出不同于官军的俭朴气质来,我们打出剿兵安民的旗号,一定能大获人心。”
剿兵安民!
李来亨虽然觉得牛金星的手腕有些过于刻意,但也知道他说的这句“剿兵安民”,实在切中了如今局势的要害。
官军所过镇集,纵兵抢掠,井里为墟。河南本来就是各地军队往来的必经要径,南北客军都常常经过河南——土兵已经使得井里村落化为废墟,而客兵与本地人没有乡情联络,行事就更为残暴。
像左良玉的大军,掠夺妇女、公淫于市,“淫污之状不可言”。以至于左军经过的地方,出现了百姓“不恨贼而恨兵”的情况。
而且不仅是左军声名狼藉,凤阳总督马士英驻淮安时,手下士兵在白天径直闯入民家,以奉军门将令,欲借银数百两助饷”为名,直奔内室,“主人方措问间,诸贼乱掠妇女,互相争夺。”当老奴仆鸣锣呼救,“已有二女子被污矣”。
而像同闯营交手最多的秦军,也没什么可讲的,素称清廉、被誉为明廷最后一根紫金梁的孙传庭,也在河南采取灭绝性的三光政策,将唐县、宝丰等城居民屠戮一光。
至若“出斩贼五千级,验之皆妇女首”这种找老乡借个军功的做法,就更为普遍了。
“启翁高见,的确切中要害。”李来亨听得频频点头,跟着说,“官军已成天下大害,外不能御虏、内不能安民,口口声声要剿贼定乱,实际上自身却已成为天下剧贼、大乱之源。官军既然不能平定内外,我们自然要替代官军,外敌东虏、内削绅权,接过这份责任。”
“哈哈哈!足下所言高明,但官兵成为天下之害,只是表象,而非源头。不定源头,岂能溯清河源?大乱之源,并不在兵字上。”
李来亨突然听到一声怪异的笑声,声音嘶哑难听,他忍不住转过头去,才看到一个留着师爷八字胡,形貌猥琐的黑矮个,站在那里。
这人是否就是被牛金星推荐给李自成的江湖算命先生,宋矮子宋献策?
黑矮子形貌虽然丑陋,神情却是异常的趾高气扬,他个子不高,眼睛却似乎长到头顶一般,都不正眼瞧上李来亨一眼。
“绅与王皆天下大害,明朝二百八十年积弊至今,田土极其不均,贫富极其悬殊。天下田地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多顷,可是到处都是没有土地或仅有很少土地的人。土地都到哪里去了?这才是天下的大害,这才是天下大乱的祸源根子。”
宋献策的形象同李来亨想象中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很不一样,这个算命先生,居然是一派“中二病”似的愤世嫉俗,言之凿凿,仿佛要杀绝天下士绅、宗室一般。
“天下间十之八九的田地,都被皇帝、藩王、宦官、大臣、乡宦占据,士绅吸髓、宗王拆屋,寻常百姓到何处耕田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必铲除这窝蛇鼠,天下才有指望。”
“拿皇室来说,虽然天下的土地都是皇帝的,可是皇室还另外占了许多土地,由宫中太监经管,称做皇庄。各地分封藩王,又各有许多王庄。公主、郡主,也有庄田。太监有庄田。勋臣有庄田。都是夺之于民,其数目十分惊人。所以全国垄断土地最多的是皇室、藩王,其次是勋戚、太监、大臣、乡宦。素闻启东老年兄熟于本朝掌故,定必能源源本本指出这垄断土地的实际情况。”
李来亨知道,后来闯军在北京进行拷掠,比例大约是“侯门十之三,宦寺十之三,百官十之二,商贾十之二”,雪崩之下,勋戚、士绅、豪门、阉党,没有一家是无辜的。
牛金星对宋献策的无礼行径有些不快,他抓住宋献策的袖子,拽了一把,让他对李来亨心里,然后才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向闯王举荐的江湖异人宋献策,他虽然是在大梁卖卜的算命人,还实则深悉天下兵事。而且宋献策在河南本地的江湖手艺人中很有名望,有他出面联络,我们在河南活动,就如鱼得水了。”
宋献策勉强向李来亨作了一个揖,但依旧还是一副眼高于顶的神态,让李来亨觉得分外好笑。他倒并不在意宋献策的无礼,只是对牛金星问道:“既然宋先生说启翁对天下的政事掌故,了如指掌,不若就赐教几分?”
牛金星拈了拈胡须,稍有犹疑,还是回答说道:“皇庄之名,始于宪宗朝。但宪宗以前即有许多官庄,实际也就是皇庄。孝宗时候,在畿内有五处皇庄,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武宗即位一个月就建立了皇庄七处,后来增加到三百余处。包括宦官、外戚庄田在内,共二十万零九百余顷,另外还有先年侵占的庄田共二万零二百多顷。武宗以后,皇庄所占土地的情况不详。”
“无论如何,皇帝既然四海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士,却又强夺民田以为皇庄,使无数小民失去土地,流离失所,自然是一项弊政。”
牛金星接着说:“再以诸王来说,所占民田之多,更为骇人听闻。”
“目今分封在全国诸省的有亲王数十人,郡王更多数倍。以河南一省而论,郡王且不去说,亲王有八:在开封的是周王,有良田一万余顷。在南阳的有唐王,在汝宁的有崇王,在禹州的有微王,在彰德的有赵王,在怀庆的有郑王。”
宋献策切齿骂道:“我们河南真是倒了大霉,以一省物力,养七家亲藩!”
牛金星接着讲道:“这几个王,每家有良田大约数千顷到万顷。在卫辉的有潞王,有良田四万顷,大部分土地是在湖广。如今潞王是第二代,他的父亲是万历皇帝的同母弟,在之国之前,住在北京的潞王邸,王店、王庄遍于畿内。之国以后,散在畿内的王启、王庄都交还皇帝,改称皇店、皇庄。他除在河南、湖广两省占有良田四万顷外,还有皇帝赐的盐引专利。王店之中有许多是当铺,高利盘剥小民。”
李来亨心中不甚感叹,他知道潞王是福王之后的又一奇葩,将来南明朝廷的福藩和潞藩之争,又将葬送南明任何的中兴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