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失守和福王被杀的消息过了一段时间才到了北京。消息之所以迟,是因为洛阳已经没有地方官向朝廷飞奏,而是住在开封的封疆大吏得到确实消息之后,然后向北京发出十万火急的塘报和奏本。
洛阳的事,几天来北京朝野已经有些传闻,但是谁也不肯相信,认为是不可能的。
直到破洛阳和杀福王的消息正式报到北京,才真像是晴天霹雳,使大家猛一震惊。从此以后的十来天内,不论是在大小衙门,王、侯、贵戚邸宅,茶馆酒肆,街巷细民,洛阳事成了中心话题。
崇祯得到飞奏是在快进午膳时候。他登时脸色大变,头脑一蒙,几乎支持不住,连连跺脚,只说:“嗨!嗨!嗨!”随后放声大哭。
他从来没有在乾清宫中这样哭过,使得乾清宫的大小太监和宫女都十分惊慌,有头面的都跪在地上劝解,没有头面的都在帘外和檐下屏息而立。
一个站在檐下的老太监,曾经服侍过万历和天启,一向不大关心宫外的事,总以为虽然有战乱和天灾,大明江山的根基如铁打铜铸般地牢固。
他日夜盼望能亲眼看见国运中兴,此刻忽然知道洛阳的消息,又见皇上如此痛哭,忍不住哽咽流泪,不忍再听,脚步蹒跚地走到僻静地方,轻轻地悲叹一声,不自觉地说道:“唉。天,可是要塌下来啦!”
崇祯哭了一阵,一则由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也闻信跑来,跪在他的面前劝解,二则想着必须将洛阳事禀告祖宗神灵,还要处理洛阳的善后事儿,便止了哭,挥退众人,孤独地坐在乾清宫西暖阁的御榻上沉思。
午膳时候,撤去了照例的奏乐,将几十样菜减到十几样,叫做“撤乐减膳”,表示国有不幸,皇帝悲痛省愆。
崇祯正在用膳,忽然又想起洛阳的事,悲从中来,簌簌泪下,投着而起。
原想午膳后休息一阵,方去禀告祖宗神灵,现在实在难以等待,他也不乘辇,步行去奉先殿,跪在万历的神主前嚎啕大哭。
“祖宗三百年江山,从来无此惨变。朕御极以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未有失德。没想到流贼如此猖獗难制,祸乱愈演愈烈,竟至洛阳失守,福王被戕。亲王死于流贼,三百年来是第一次。朕如何对得起神宗皇爷!”
他为着向上天加重“省愆”,不仅“撤乐减膳”,连荤也不吃了。虽然他平日非荤不饱,对完全素食很不习惯,但是他毅然下了决心,传谕御膳房,百日之内不要再为他预备荤菜。
宫内的皇后、妃子、太妃还有天启皇帝的懿安皇后,都劝说皇帝停止食素。
但崇祯摇头拒绝劝解,含着泪叹口气说:“朕年年剿贼,天天剿贼,竟得到这样结果!朕非暗弱之君,总在为国焦劳,励精图治,可惜上天不佑,降罚朕躬。朕不茹荤,不饮酒,只求感格上苍,挽回天心耳。你们好不晓事,不明白朕的苦衷!”
为着福王的世子朱由崧和福王妃都逃到豫北,还有其他逃出来的宗室急待救济,而国库十分空虚,连在河南剿贼的军费都还没筹措到,崇祯只得在宫中筹款,并动用内帑帑金。
他设法凑了三万多两银子,命司礼监太监王裕民前往豫北慰问王妃、世子,赈济诸逃难宗室。又命老驸马冉兴让代表他往太庙祭奠二祖列宗的神灵。
不久,李自成进攻汝州的消息也到了燕京。崇祯大骂河南巡抚李仙风该杀,下旨严加切责,命他火速扑灭闯贼,立功赎罪。又下旨将警备洛阳总兵王绍禹逮京斩首。
崇祯担心闯贼在官军兵力空虚的河南腹地崛起,将使得中原大局从此不可收拾,在乾清宫俯案哭泣,还不住捶胸顿足,仰天悲呼:“苍天!苍天!你不该既降生一个献贼,又降生一个闯贼!”
隔天,上午辰时刚过,几位内阁辅臣,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兵部尚书,礼、兵两科的几位给事中,河南道御史和湖广道御史等人,都奉召进宫。
他们先在皇极门内的金水桥外会齐,穿过宏政门、中左门,到了右后门。门内就是皇帝经常召对臣工的地方,俗称平台。昨夜传谕说今日在此召对,但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位太监在此等候。
他对众官员说,因御体偶感不适,改在乾清宫中召见。于是这一群朝臣继续往前走,绕过建极殿的背后,进入乾清门。门外有两个高大的鎏金狮子,左右各一,在太阳下金光闪烁。
平日,如果朝臣们有机会奉召来乾清宫,如心情不太紧张,总是忍不住向这两个狮子偷瞟几眼,欣赏它们的神态优美。
但今天他们都没有闲情欣赏狮子,在太监的带领下继续前进。因为国家遭到惨重事变,皇上的心情极坏,所以大臣们的心中十分惴惴不安,怕受严责,而不负责任的科、道官们也半真半假地带出忧戚的神情,同时在心中准备着一有机会就要向他们所不喜欢的杨嗣昌攻击,博取“敢言”的好名声。
太监连揭两道锦帘,大家躬身进去皇宫的内殿。
崇祯面容憔悴,坐在铺有黄缎褥子的御榻上。榻上放一张紫檀木小几,上边摆几封文书,还有一只带盖的茶碗放在莲叶形银茶盘上。左边悬一小匾,是崇祯御笔书写的“克己复礼”四字。
等群臣叩头毕,崇祯叫他们起来,然后叹口气,神情忧伤地说:“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又遇连年饥荒,人皆相食,深可悯恻。近日,唉,竟然祸乱愈烈,流贼李自成攻陷洛阳,福王被害。”
“孟子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连亲叔也不能保全,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
大臣们皇上的口气中含有责备之意,赶快跪下,俯伏在地,不敢做声。兵科给事中李焻趁机出班跪奏,将火力转移到杨嗣昌身上,说:“督师杨嗣昌出兵至今,一年有余,惟起初报了玛瑙山一次小捷,近来寂寂无闻,威势渐挫,这才致使流贼猖獗,敢于长驱直入洛阳。”
崇祯听出这话中实有归罪杨嗣昌的意思,虽然杨嗣昌出任督师以来,先出了夷陵惨败、报销一万多名官军的事情,现在又出了洛阳失陷、福王被杀的惨剧,但崇祯对他犹有圣眷。
因此崇祯皇帝没有顺着科官的话讲,而是反对说道:“督师去河南数千里,如何照管得到?虽鞭之长,不及马腹。你们说话,亦要设身处地,若只凭爱憎之见,便不是了。”
兵部尚书陈新甲是杨嗣昌的铁杆死忠,自然不会任凭科官道臣攻击,他将话题转到河南的具体情况上,说:“流贼长驱河南,焚劫甚惨,生者无所养,死者无所葬。如今第一要紧的事情,还是要发银赈济河南灾荒,以免流贼驱饥民攻战。”
崇祯刚刚四处筹措搜罗了三万两银子,用于救济福王世子等逃亡宗室,现在也是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钱来,只好说:“河南到处饥荒,别处亦都是要紧。朕先措发一万两,即着钦遣官带去。”
大家都知道一万两银子对河南的情况,何止是杯水车薪,简直是打发叫花子。但崇祯的抠门,又是人所共知的,没人敢在福王被杀、崇祯暴怒的这个点上,同皇帝顶嘴,便扯开不提了。
陈新甲跟着又为杨嗣昌辩护了几句,将责任推卸到河南巡抚李仙风等人身上。但他们正说到一半,就有太监拿着新的黄纸奏疏,送到了崇祯的案边。
崇祯将奏疏轻轻翻开,粗略瞄了一眼,整个人便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突然像当头顶打个炸雷,浑身一震,面色如土,大声叫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随即放声大哭,声达殿外。
所有的大臣、太监都不明所以,在他的面前跪了一片。
皇上痛哭说道:“我做梦也不曾想到!不曾想到!”
接着又连声问道:“杨嗣昌,杨嗣昌,你在哪里?”
奏疏被皇帝一把摔到了地上,陈新甲小心翼翼瞄了奏疏一眼,赫然看到上面所写的内容,竟然是襄阳为张献忠奇袭所攻取,而杨嗣昌因此心忧成疾、药石无医!
“襄、洛据天下形胜之地,而襄阳位居上游,对东南有高屋建瓴之势。宪王为仁宗爱子,徙封于襄,作国家上游屏藩,颇有深意。襄阳失陷,陪京必为震动!”
“朕为天下讨贼,不意在一月之内,福王和襄王都死于贼手。这是上天厌弃我家,翦灭我朱家子孙,不然贼何能如此猖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