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西北边境。
荒草压境,风吹草低,见的却不是牛羊,而是三三两两在边境巡逻的斥候队伍。
沈正平蹲在卧倒在地上的马腹旁,啃了一口煮熟后又风干了的牛肉,扭头刚准备跟旁边正拔开塞子准备喝水的梁轶说话,耳朵突然一动。
随后整个人就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顺着风声传过来的细微声响悄悄看过去。
梁轶这会也停下了了喝水的动作,整个人在原地直接趴下,侧耳倾听地面传过来的声音。
片刻后。
两人对视一眼,伸手打起手势。
梁轶:“五匹马,只有马蹄声,没有人跑动的声音。”
沈正平:“有女子和小孩的声音,马匹奔跑间并无章法,应该是草原游牧的人。”
交流完毕,两人放松了许多。
沈正平继续把手里的最后一块牛肉干塞嘴巴里,边咀嚼边准备站起身。
梁轶从地上起来,伸手去拿方才扔在一边的水壶。
但紧接着,两个人的动作却再次一顿。
“还有声音。”
梁轶就地继续一趴,沈正平呸地吐了嘴里还没嚼烂的牛肉干,凝神看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片刻后,两人身形猛地一僵。
互相朝对方打了个相同的手势,“有人再追他们。”
梁轶:“六骑,马蹄声比之前面的要重了很多。”
沈正平:“我已经看见前面那些人的脸了。”
惊慌失措,之所以朝他们这边奔袭而来,是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是大雍的关隘,也代表安全。
斥候,向来是三人一队。
沈正平和梁轶这边之所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因为他们的同伴在上一次的侦查敌情中,不甚暴露行踪,为了掩护他们牺牲了。
两个人为此消沉了几天,上面还没有派来新的队员,所以这一次的侦查任务只有他们两个人。
斥候三人队中,一人须得耳目灵敏,一人擅长射击,最后一人精于近战,同时也是另两个人的助手。
他们失去的那名队员就是一名近战高手。
“现在我们距离关口有将近五公里,五公里的时间,快马之下等我们找来援兵那些人恐怕也已经成了刀下亡魂。”沈正平咬了咬牙,对上梁轶看过来的眼睛,“拼一把?”
“好。”
马蹄声这会已经不需要再贴着地面才能听清了,两人甚至还能听到前面被追着的马匹上小孩子不敢大声哭喊只敢呜咽的声音。
沈正平弯腰拍了拍马腹,朝夕相处的爱马顿时心领神会地站起身,同时低下头颅。
沈正平翻身爬上马背,同时伸手一捞背在背上的箭筒,另一只手挽起长弓,弓弦拉至满月,瞄准。
随后一箭射出。
正在高速追赶中的六名草原骑兵中的其中一人仰头栽下马背。
在剩下的五个人一拉手上缰绳开始戒备并准备还击的时候,沈正平的第二只箭也已经射了出去。
在同一批经受训练的学员中,沈正平向来是以快箭并有极高的命中率出名,这一次,面对人数三倍于己的草原骑兵,两人的策略便是他在原处以快箭掩护,同时梁轶从另一侧快速逼近,绕到最后方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梁轶借着草丛的掩护绕了一个大圈出现在那些草原骑兵身后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神似存在在这里的某种动物的叫声。
这声叫声对沈正平来说就是一个准备主动进攻的信号。
他把箭筒里最后一只箭射出去,看着远处的一死一重伤一轻伤和三个依旧完好的草原骑兵,把手里的弓背到背上,同时把腰间别着的弯刀从刀鞘中抽出来,轻夹了一下马腹,“驾!”
两人一前一后,同一时刻发起进攻。
梁轶打了个措手不及,沈正平则是负责补刀。
最后梁轶拼着后背被砍了一刀,沈正平腹部也被刺了一刀的代价,把剩下的四个人全都解决了。
跳下马背,沈正平顺手把马背上挂着的简易绷带包给拿下来,利落地给腹部的伤口上药包扎。
在他包扎的时候,梁轶在一旁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等沈正平包扎完,又扯了梁轶马背上的绷带包给他包扎好伤口。
等小战场收拾停当,两人才朝躲在不远处的那几位牧民走过去。
几个牧民能看出来是一家人,青壮年只一个,老人小孩女人都有,难得能在那几名草原骑兵的追击下跑那么久。
对方见他们走过去,双膝一弯就要磕头,沈正平捂着小腹忙把人给拦下,“你们是边境游民?”
几人中年纪最长的老牧民点点头,“回这位军爷的话,我们本来是居住在科尔沙部落的牧民,前几日我小人的女儿出门,遇到了一位巡逻的北冥将官,那人要强行把小人的女儿带走,我们不从,他便派了人上门强抢,小人无奈之下便说要给女儿准备嫁妆,等到晚上的时候便偷偷带着家人还有仅剩的几匹马连夜逃了出来,谁知道还是被他们察觉,一路穷追不舍。两位军爷对我们一家子有活命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沈正平把人给拦下后就往后退了几步,听完了老牧民的话后依旧冷静地看了他一眼,“老人家的大雍话说得很好。”
“回军爷,小人的母亲,便是一位大雍人。她说她是因为家族获罪,被流放到西北边境的。有次遇到危险,恰好被小人的父亲救下,这才嫁到了科尔沙部落里。”
梁轶跟沈正平对视一眼,又朝老牧民问道:“你知道你那位母亲的姓氏和名字吗?”
“小人母亲姓楚,名楚应心。”
沈正平凝神回想了一会,朝梁轶点点头。
几十年前,的确有一位姓楚的官员,因为参与皇子夺嫡,站错了队伍,在新皇登基的时候被全家流放。
这些信息,都是他们在军事学院里训练记忆能力的时候死命去背下的。
确认了这几个牧民的身份,在询问过他们可愿入关定居得到点头后,沈正平就和梁轶带着他们以及那些北冥骑兵的尸体和留下的马匹往回走。
一个时辰后,他们俩把人送到关内城中暂时收留流民的地界,才带着战利品回去军营。
交上战利品,沈正平和梁轶就被医兵火速带走,被带到军营里的临时医馆内进行更好的治疗。
麻醉,伤口缝合,敷药,等到这些处理工作都做完,已经筋疲力尽的两个人已经躺着趴着沉沉睡着了。
等到醒来的时候,就见窗子外头天色已经黑透,房间里只剩几盏灯照亮了整个空间。
沈正平第一个看到自己床尾还坐着一个人。
吓得他愣了下才看清楚坐着的人是谁。
“教官?”
原本在军营里,他们该称呼卫昽卫将军,但教官这个称呼叫习惯了,他这一惊之下也跟着脱口而出了。
卫昽也没纠正他,看了眼也在努力扭头看过来的梁轶,合上手里的本子站起身走到两人床铺的中间,声音平静地开口道:“沈正平,梁轶。”
“到。”
“到。”
“今日,你们俩斩首越境三公里的北冥骑兵六人,缴获六匹军马,领救助了牧民五人,这份功劳在累计你们之前的军功,已经足够满足军事学院服从兵役的要求。简单来说,等你们俩这次伤势好全,就可以返京归家了,开不开心?”
房间里却是陷入了一阵久久的安静。
沈正平和梁轶这会脸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愣怔,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复杂。
他们仍记得,在刚被带到这西北边境之前,他们足足水土不服了一个月,那时候甚至是哭爹喊娘的要回家。
直到慢慢地适应了这西北边境的气候,他们才没再没日没夜地想着要回家。
之后便是继续在边境训练,但边境与军事学院不同的是,在这里,他们还要对边境之外一直垂涎着他们大雍领土的那些草原部族进行武力震慑,和不分昼夜地在边境进行巡逻,防止有人偷偷越过边境线,对边境不利。
而他们这些被精心培养了好几年的小兵,最先被拉出来溜了溜。
步兵骑兵负责武力震慑,而他们这些斥候兵,是最容易建军功也是最容易遭遇危险的。
因为会很有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就会和偷偷摸过来敌人进行正面侧面甚至是暗地里的交锋。
他们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出巡逻任务,直到真的深入到两国交界的边境线上,他们才感觉到了在军事学院的演习中永远都不可能感觉到的真正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的紧张。
因为清楚地知道,对面的敌人不再是演习完后就会一起去吃饭睡觉玩耍的朋友,而是莆一交锋,就会把刀尖递过来的敌人。
从最开始的战战兢兢连一口水都不敢喝一点大一些的声响都不敢发出来,到慢慢地适应那种紧张的气氛,再到第一次遭遇敌人手忙脚乱的反击,再到一次次的交锋中越来越熟练的巡逻侦查技巧,最后是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面对比他们人数更多的敌人,冷静地制定对战策略,冷酷地砍下每一刀射出每一箭。
可以说,在边境的这些日子,他们都是被逼着飞快成长起来的。
可现在,教官跟他们说积累的军功已经足够,已经可以脱下这一身军装换上他们的锦衣华服,回到京城继续过着锦绣成堆的生活。
若是在刚开始来的时候,他们或许会欢呼雀跃,但现在,心里头怎么就一股一股地涌上来浓浓的不舍呢?
尤其是一想到他们再也不能穿身上的这一身军服,不能再和同袍们一起训练一起出任务,不能再看到周围那一张张熟悉又真挚的面孔,回京的吸引力就跟着无限下降了。
卫昽看着两个人的神色变化,忍不住勾了勾唇,“怎么,这是还不想走了?这西北边境有什么好的,一年四季都是荒凉一片,土地贫瘠得连蔬菜果子都不好种,吃不好穿不好的,还要天天累死累活地出任务,稍不留神还会丢掉小命。这要回了京都,美味佳肴吃着,美酒喝着,高床软枕躺着,日子可比在这里美多了!”
梁轶动了动身子,麻药的劲过去疼得他嘶了一声,“那教官你为什么不回去?”
卫昽被他给问得微怔了下。
梁轶见状又接着说道:“您说京城既然那么好,教官您又是耀国公府的小公子,只要回了京城,才是回到了锦绣堆了,您又是为什么不回去呢?”
卫昽回过神,没忍住往梁轶的后脑勺上轻拍了一巴掌,“你小子,倒是鸡贼。”
还能为什么。
因为从进入从军的第一天起,他的骨子里就被刻上了保家卫国的使命。
然后在这日复一日的守卫大雍疆土的岁月里,把那四个字当成了他生命的意义。
不敢忘,不能忘,也不会忘。
同样也像是大雍军事学院刻在墙壁上的校训:“男儿当自强!”
所以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又如何,在他心中的分量永远都比不上这道荒凉却又至关重要的边境线。
沉默片刻,卫昽轻声问两人:“真不打算走了?我要先提醒你们一声,你们只有这一次脱离这里归家的机会,一旦放弃,你们被正式编入西北边军,至此,若是朝廷有命,若是边境不稳,若是北冥携草原部族来袭,你们就一日不得返京,不得见家中父母亲人,甚至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所以,你们真准备留下来了吗?”
沈正平闭了闭眼。
他这会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十天前,他们三人斥候小队的言重为了掩护他们回去报信,自己在身中数刀的情况下依旧把那些草原骑兵给拦下的画面。
他记得,言重还比自己要小一岁。
但他的生命已经永远被留在了十天前。
怕吗?
当然是怕的。
但现在给他选择,他还是想说:“留下来。”
梁轶在沈正平话音落下后连犹豫也不曾,“留下来。”
卫昽看着他们俩,终是没忍住朗笑出声,“好,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兵!”
男儿当自强,我以我血筑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