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九在山上看了一天的录像,这才终于明白了发生了过去的一个月里面什么事情。
她的手指覆在了额头上,默然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像个傻瓜一样的第二人格,小九……
这也是他给她的称谓吧,除了他,没人叫她小九,没想到却被她莫名其妙地记住了,记住了那么久。
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谎言,可她却沉溺在了这个谎言赠与她的喜怒哀乐之中。
让她觉得,自己比起第二人格,更像是一个傻瓜……
到底是她精神分裂这件事比较严重,还是她的第二人格被景止欺负了比较严重,时九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觉得似乎都没那么严重。
她精神不正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暂时不必忧心。
反倒是第二人格小九,时九一想起来就觉得窘迫。
时九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在第二人格没掺和,现在万草已经渐渐地在江湖站稳了脚跟,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清霜想必也能解决掉。
既然不想面对,那就逃跑吧,逃得远远的。
时九将小蜘蛛收了起来,往着山下走去,却在半山腰的地方再一次遇到了景止,他的额头上还裹着一圈的绷带,脖子上,手腕上,目之所及,除了半张脸,都是绷带。
时九莫名地觉得有点抱歉,没想到第二人格的小九,有点皮。
不过跳崖是景止自己的选择,苦肉计也好,美人计也罢,都与她无关,毕竟在这个世界,除了相遇的时候,她救过他的命,后来的时光里,所有的因缘际会,都与她无关。
夜色昏暗,而景止的脸上的皮肤却白的像是月光,透着淡淡的冷意,他看向了时九,琥珀色的眼睛里面有探究,还有一些其他时九也看不懂的情绪。
“师尊,晚上冷,我给您带了衣裳。”说着,景止伸手把一件雪白的外袍递给了时九,他的唇角翘起,身上满是病恹恹的气息,但却很柔和,也很舒服,还带着淡淡的暖意。
似乎从上一个世界分开开始,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可为什么,时九却觉得,至此经年,她都有些忘记了,景止的模样,气息,笑容,温度。
记忆似乎已经画地为牢,停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墓碑前……
君埋泉下泥销骨。
时九的唇角抿了抿,手指颤了颤,伸出手接过了衣服,微微笑了笑,道了句,“多谢。”
生疏而冷淡,矜持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
景止的手指触碰到了时九的手指,冰冷的,像是深冬的冰一般。
“师尊?”
“嗯。”
“我们回门派里吧。”
“好。”
时九的指尖跳跃出一朵火花,光亮牵引着下山的道路。
身后景止的目光忽明忽暗,看着时九的背影有些出神。
他们又一次相遇了,这一次,带着他下山的,是时九……
到了门派门口的时候,时九就看到了早在门口台阶上等着她的时迟。
“母亲,你回来啦。”时迟冰冷的小脸顿时露出了笑容,然后在看到景止的时候瞬间垮掉。
“景师兄不在房间里面躺着,在这里做什么?到处晃来晃去,倒也不怕脑袋掉了。”时迟小声嘀咕道,黑玉一般的眼睛里面带着狡黠的光芒。
现在他的靠山时九回来了,无所畏惧。
时九不语,伸手理了理时迟的衣领,温声道:“迟迟,走去找你清霜姐姐。”
时迟微微张开嘴,随后还是点了点头,“嗯,好啊,我们去找清霜姐姐。”说着,伸手牵着时九的手。
景止的脚步停在了原地,看着时九牵着时迟的手去别苑找清霜了。
景止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初次相遇那一天遇到的师尊,和后来的师尊是不同的人,即便是同一个躯壳,也不是同一个人。
那一晚,他看到她指尖的火光照亮幽深的目光,她的指尖凉薄,眼神如同深渊一般,可他却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手指虽然冰冷,然而温度却刚刚好。
再后来遇到的师尊,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梦境。
那个有点笨拙的,走路总是被绊倒的,打架却很强悍,拿他当儿子养的小九……
不过后来,他自己亲手撕碎了这场梦境,现在梦醒了。
也许做梦的人,不仅是他,还有时九。
可为什么他却觉得有点孤单呢。
时九带着时迟去找了清霜,清霜看到了恢复了沉静而温柔的时九,便知晓了现在时九已经恢复了过来,不过情况将来是会变得更糟还是更好,谁也说不定。
云荒唯一一个医生,结果自己却还是一个病人,当真是世事难料。
大概冥冥之中有一座天秤,
现在清霜已经在这个世界站稳了脚跟,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了,时九这个人形战斗机和人形外挂,已经发挥了最大作用了。
接下来的人生,就要清霜自己走了。
不过时迟答应了清霜,会经常回来看她的,如果想念他的话,就吃麻辣兔头吧,他养的兔子太多,最近把药田里面的药草都啃了好多,也不知道兔子那小短腿和圆滚滚的身体,到底是怎么钻过栅栏的。
清霜答应了,和时九不舍地告别了。
温柔而沉静的时九,是看起来就很可靠的人,而那个小九,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时九的模样。
那个时候,时九是不是也是那么马马虎虎的,是个有点粗糙,还有一点跳脱的姑娘。
时迟还有一些小玩意要带给景初,他这次来这个世界之前,就答应了景初,一定会给她带土特产的。
万草的师兄师姐们对时迟很慷慨,走南闯北经商的时候,听说时迟在搜集送给姐姐的礼物,于是时不时就带一些别致的小玩意给时迟。
万草的众人一致认为时迟的那个姐姐是是早已死于非命了,要不然为什么从来没听时九提起过,在万草众人的心中,已经默默地给时迟刷了一波可怜度。
香囊,小铃铛手串,漂亮的发带,羽毛项链,还有月光石做成的腰带,还有许多的漂亮又精致的小玩意,都是女孩子喜欢的。
时九看着时迟左手右手还有怀里面都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的时候,伸手帮时迟拎东西。
景止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对时九道:“师尊,你要走了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有预料了。
时九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嗯,我要走了,关于是否要离开万草还是选择留下,你自己决定就好。”
“师尊,你带我走吧。”景止轻声道。
时九拎着包裹的手指收紧,指尖泛白,随后道:“我不会带你走的,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时九对一旁的时迟道:“是时候离开了,迟迟,咱们走吧。”
时迟回头看了一眼景止,随后垂眸道:“嗯,母亲。”
时迟的手打开了一扇透明的门,在门的背后,就是云荒。
“真的不带景师兄走么?”时迟的声音有点哑,没想到真的到了快要分开的时候,他却开始有点舍不得景止了。
不知不觉之间,竟然有了这么多的回忆。
时九温和地笑了笑,随后道:“他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景止,迟迟。”
“可,我也认识这个景止……”时迟小声道,抬眸看向了时九。
时九微微愣了愣,随后道:“那要我当你的面,再杀他一次,你才会走吗?”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若春风拂面,可时迟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有点发凉,他的唇角抿了抿,随后摇了摇头。
时迟从来都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从前不是,现在依旧不是。
“走吧,初初还在等着你的礼物呢,还有糖姐姐,盛叔叔,他们都在云荒等着我们。”时九宽慰道。
时迟笑着点了点头,握着时九的手。
随即消失在了原地,在门的后面。
门的背后,就是云荒,那是自杀者的归处,也是现在时九还有时迟的家,一个可以让他们停留的地方。
景止愣愣地站在原地,对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
他飞奔了过去,在原地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
但时九和时迟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时九和时迟,就是这么凭空消失的,一点声响都没有留下。
清霜从庭院里面走了出来,继而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景止。
“师尊,你明明是爱我的……”景止的声音微微颤抖,手指扣在了地板的缝隙中间,直到指尖血肉模糊也没有找到时九和时迟。
“我记得,就是在这的,就是在这的……怎么不见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以为他跳了悬崖,博取了万草上上下下的同情心,师尊也重新照顾他,他以为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可师尊为什么不见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想再当什么恶人谷的谷主,也不想再要什么万林藏宝图,他只是想要那个师尊,想要救他性命,护他周全,说着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会保护他的师尊。
他以为,就算是她阻拦着他,他也能找到她,无论是天涯海角,他都会追上他。
可现在,她就这样和时迟一起消失了,无声无息,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来。
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这个时候,景止才意识到,他对时九其实是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也不知道,她到底现在去了哪里。
无处可寻。
即便是他掘地三尺,也不可能会找到他们……
人世和云荒的界限是极为明确的,这也是天道自己定下的规则,不可违背,不可跨越的规则。
景止就是天道,可是他作为天道的意识并没有觉醒。
清霜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她在云荒的时候就知道了,就像是整个云荒的人都知道的一样。
时医生有两个孩子,一个叫景初,一个叫时迟,取自景不如初,为时已晚的意思,景初是云荒之主盛柯的徒弟,是双胞胎中的姐姐,而时迟是双胞胎中的弟弟。
时迟有整个云荒的觊觎的能力,那就是打开维度之间的门,帮助云荒的自杀者重生,回到他们原来那个世界之中。
这种能力极为稀有,算是忤逆天道的存在了。
正常人见到的话,大概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当初的清霜并没有明白为何时九的第二人格对景止多加关照,还把他收为关门弟子,原以为是师徒之情,只是后来这感情便变了味。
我拿你当儿子疼爱,你却想当我儿子的爹。
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那个时候,清霜就猜到了,大概景止就是时医生前世的夫君了。
要不然,那应该是后爹了。
不过他们大概最后也并未得到善果,要不然时医生也不会对现在的景止这么冷漠的。
因缘际会,命运弄人。
清霜道:“景止,别找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你也不能找到时九和时迟,他们去的地方,不是活人能去的地方。”
景止闻言默然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清霜。
清霜被景止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吓住了,随后看到了景止慢慢地站起身来,身体像是没有力气支撑,全靠着本能,慢慢地站了起来,抬起了头,看向了清霜。
景止微微笑了笑,随后温声问道:“掌门,他们去哪了?我的师尊到底去哪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清霜摇了摇头,“景止,就算说了,你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只不过是徒增烦恼,放弃吧。如果你想离开万草回恶人谷的话,那我也不会拦着你,之前时医生已经同我谈过此事了。”
云荒,那是只有自杀者才能去的地方,然而景止实际上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所以即便是他自杀了,也只不过是肉体的死亡,并不会带来任何的改变。
他就算是死了,也找不到时九和时迟。
从刚刚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永别了。
虽然时九说会来看望她的,可清霜却知道,那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等到时九想起她的时候,兴许这世间已经过去了百年,而她也变成了一堆枯骨。
听闻先前云荒第一个重生的人,也是这样期待着能够和时九重逢,不过在时九走后,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变得非常快,等到时九再去的时候,已经沧海桑田,辗转千年。
而夏国,也变成了史书上的寥寥几笔。
关于这些事情,盛柯和时九都没有刻意地隐瞒过云荒的人,关于重生之后会发生什么,时九虽然是个挂,但是个限时的挂,如果自己不变强的话,即便是重生,也不过是再一次遭受不幸。
对于时九漫长的生命而言,她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而景止,和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景止的手上凝聚出了一团透明的内力,瞬间抓住了清霜的脖子,清霜抬腿向着景止踹了过去,可下一刻却被压制在了墙壁上。
他的声音冰冷,却不急不缓,像是在克制着心中的怒火。
“掌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我可不保证你的脖子是否能保得住,万草是不是还能在江湖上存活下来。”景止冷声道。
清霜的瞳孔缩了缩,哑着声音道:“咳咳咳,你松开手,我就告诉你……”
景止随即松开手,而清霜瞬间便跌倒在了地面上,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她抬头看向了景止,哪里还有先前在门派中儒雅随和的模样,分明是一个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魔鬼,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地狱的烈火,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恶人谷能联合月淮杀万草一次,就还有第二次,掌门可要考虑清楚了。”景止沉声道,他弯下腰,面目有些狰狞。
如果不是颜值能抗,现在一定是一个妥妥的面目扭曲的反派人物。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时九和时迟,都是云荒的人。”清霜垂眸道,她本想留给他一条活络,不过既然景止自己想死,那她也阻拦不了。
“云荒,是什么地方?”景止的神情有些疑惑。
“那是自杀的人,才能去的地方。”清霜答道。
“你骗我,时九和时迟,都没有自杀。”景止抓住了清霜的衣领,逐字逐句地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万草就从此在江湖不复存在,清霜掌门,你考虑清楚了再说。”
清霜是个冷美人,却因为这话猝然间笑了。
“你看,我不说的时候,你逼我说,我说了,你又不信。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要想找到时九和时迟,就自杀吧。那是普通人唯一一个能去云荒的办法。”
她抬眸看向了景止,虽然畏惧,却很坦荡。
她说的,本来就不是谎言。
“师尊不是人,那她是什么?”景止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揉碎了,可却无法拼凑完整。
人死了,不去轮回转世,不去地狱,为什么要去云荒……
那是什么地方?在天上吗。
“时医生吗?她大概是三千世界里,真正的神明。”清霜笑着答道,“我见过的,唯一的神明。”
“只有自杀,才能去云荒,才能找到师尊吗。”景止渐渐有些魔怔,松开了拎着清霜衣领的手,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放到了胸膛。
随便云荒还是什么地方,只要能找到师尊就够了。
他已经,不想再变得孤单了。
是她说的,她是来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