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有的放矢:
“已经传过两圈啦。”
“他会听见的。”她父亲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会听见的。”她母亲学他的腔调。
“他根本听不见。他是聋子,聋子。这你知道。”
实际上,她祖父的确没有听见。
他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吓人。
她母亲改变话题:
“威拉德,我今天接到了安尼塔的信。”
“她在信中讲些什么?”她父亲问。这时,他朝阿莉尔转过身来,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祖母葬礼后几星期内在她们住在这里时怎样照顾安尼塔的小埃拉,使我们大人省得操心的。”
葬礼后几个星期?照顾埃拉?他都说些什么呀?她绝对没有为埃拉做过什么事。
而且她不知道葬礼以后几周的事。
她被搞胡涂了。葬礼是哪天举行的?难道不是刚举行不久的么?阿莉尔两眼直瞪着母亲,作了一次冒险的尝试。
“母亲,”她问道,
“我现在在几年级?”
“我现在在几年级?”她母亲学舌了一句。
“这是蠢话。”
他们不告诉她,不明白这对她是何等重要。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关心。
她能告诉他们什么呢?
即使她想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呀。
她母亲转身问她:
“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的话那么少,跟往常不一样嘛。”
她父亲站起来要走。“我告诉克莱默夫人我在一点三十分回到商店。”
阿莉尔一家在大萧条中破财以后曾去农场暂住以节省开支。
从农场回镇后,阿莉尔的父亲便在一家五金商店工作。
阿莉尔和她母亲是先回来的,为了让她去托儿所。
然后她父亲到克莱默夫人的五金店工作。
他们又住进老房子。她祖父母住在楼上。
现在看来,祖父与他们同住。
她祖父站起身来准备回他自己的房间。
“要快活起来,阿莉尔,”他说道:
“如果你微笑而且快活,生活就不会阴郁,”他撞上餐桌的一角。
“手脚真笨,”她母亲说:
“他到处瞎撞。还老撞门边的那个架子,连灰泥全部撞掉啦。”
阿莉尔一直没有吭气。她在这里拖延着。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她母亲说道:
“好象换了个人似的。”
阿莉尔走到壁橱那里。
她还想寻找以前穿过的一件红羊毛外衣,她在学校存衣厅里也想寻找这件外衣。
她母亲跟她来到壁橱边。
“对了,我希望你在放学后去找一下施瓦茨巴德夫人。她有一个包裹要给我。”
“这位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阿莉尔问道。
“你很清楚她是谁。”她母亲答道。
阿莉尔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又不敢再问。她只是害怕地瞅着所有这些从未见过的服装。
“你在等什么?”她母亲问道:
“如果你迟到,亨德森小姐可要生你的气的。”
亨德森小姐?如此说来,她母亲知道她在亨德森小姐的班上!
“就穿你今天早晨穿的方格外衣嘛。”她母亲说。
阿莉尔照办了。
阿莉尔刚走出家门,就见卡罗琳·舒尔茨和亨利·冯·霍夫曼正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
她等到他们进入学校以后才动身。
等她自己也进了校门以后,她就拿不定主意是去三年级教室呢,还是去五年级教室。
她母亲知道她的教师是亨得森小姐,但阿莉尔自认为是三年级的学生。
所以,她先去三年级教室试试。
瑟斯顿小姐坐在教桌边,正在整理试卷。
“你真好,还来看我。”她见到阿莉尔时说道:
“我喜欢我的女孩了们回来看我。”
回来?阿莉尔朝五年级教室走去,决定坐在今晨所坐的座位上。
第一堂课是算术。
正在练习算分数。
可是阿莉尔不会算通分,不会算繁分数。
下一步是学小数。
阿莉尔也不会。
亨德森小姐讲了一些乘法运算。
阿莉尔仍是不会。
老师把黑板一擦,写了些新的乘法题,又发了空白纸,为第二天的测验作练习。
阿莉尔瞪着眼前的白纸,然后把视线转到黑板上,最后又转回来。
亨德森小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阿莉尔身后俯视着。
“你一个字也没有写啊,”亨德森小姐生气地说:
“快算呀。”
阿莉尔一动不动,于是老师更生气了。
她指点着黑板说道:
“这是什么?还有这个?”
阿莉尔只是摇头。“喂,阿莉尔,”老师问她,
“答案呢?”同学们笑出了声。
卡罗琳·舒尔茨却窃笑着。
“阿莉尔,”老师寸步不让,
“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莉尔的嗓音嘶哑。
亨德森小姐转身对着她,“但你一直是成绩为A的学生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老师怒气不息。
“小姐,你自己在学习上好好抓紧吧。也许你在跟我捣鬼吧?”
这个问题本来是不要求回答的,果然没有回答。
这位困惑万分的教员一边朝黑板走去,一边回头去看了一下:
“你昨天还挺明白的呀。”
昨天?阿莉尔沉默着。
她现在开始明白:
对她来说,不存在着昨天。她好象是干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干过的事。她好象是学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学过的课程。
这样的事发生了。
但这不能说完全是件新鲜事。
以前,她的时间好象也被抹去过,就象亨德森小姐把黑板上的数目字抹去一样。
但这一次时间好象长多了。
其间发生的事多得多了,多得使阿莉尔无法理解了。
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任何人讲过。
这是秘密,她不敢讲。
可是,有多少时间这样过去了呢?
她还不知道。
她现在五年级,但不记得四年级的事。
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被抹去。
发生了一些她毫不知情的事。
“有什么事把你弄糊涂了?”亨德森小姐已经回到讲桌旁边。
“没有,没有,”阿莉尔带着认错的样子答道。
“可是我不会算。”
“你昨天还算来着。”亨德森小姐冷冰冰地又重复了一句。
没有什么昨天。阿莉尔自从在公墓送殡以后便不记得任何事情。
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知道她不知道,亨德森小姐老是说昨天如何如何,好象她一直坐在这课桌旁边似的。但她没有坐过这里呀。
昨天是空白。
课间,孩子们急匆匆地跑往游戏场。
男孩和女孩都有自己的棒球队和垒球队。
他们在挑选着队员,最后阿莉尔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被挑上。
这是一个新的、可怕的感受。
在过去,孩子们无论干什么事都不会把她漏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这么做。
下课后,阿莉尔等最后一个孩子走远后才动身回家。
她不去找施瓦茨巴德夫人取包裹,她母亲定会大发脾气。
除了挨骂以外,她无能为力。
一向如此。
在学校的大厅中,丹尼·马丁叫了阿莉尔一声。
丹尼比她大一岁,是她的好友。
他们在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的前台阶上有过多次长谈。
她能对丹尼多讲些事情。
他也参加了祖母的葬礼。
也许她应该问问他自从那时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若和盘托出,他会把她当傻瓜,她得想些法子自己来探索。
他俩一起穿过马路,然后坐在她家的前台阶上聊天。
他讲的事情中有一件是:
“恩格尔夫人本星期内死了。我跟伊莱恩取了葬礼上的鲜花送给伤残和卧病不起的人,正如我跟你在你祖母死后一起去送花一样。”
丹尼如此说,阿莉尔依稀有些记得,宛如在梦境一般:
一个人们唤作阿莉尔的女孩(但她其实不是阿莉尔)同丹尼·马丁一起把她祖母葬礼上的鲜花送给镇上的病人和穷人。
她还记得自己盯着这另一个阿莉尔,如在梦中。好象她跟这另一位阿莉尔并肩走着。
她说不清这究竟是否是梦。尽管她知道时间(自葬礼以来)过去不少,但这是她能追回的唯一记忆。
此外,一片空自,巨大的空白。
从一只手在墓地上把她的胳臂一把抓住的那一刹那起,到她发现自己坐在五年级教室为止,其间,是一大片空白。
到底是梦到那女孩和那些鲜花,还是实有其事?
如果是一个梦,怎么可能与丹尼的说法一致呢?她不知道。
在这一段冰冷的、浅蓝色的、不可及的空白中,发生的事可多啦,而她全然不知道。
遗忘,是可耻的。
她感到羞耻。
对分送鲜花的那个女孩的模糊记忆,给阿莉尔很大的鼓励,使她鼓起勇气询问丹尼有关与以往不同的一切事情。
有些房子己经盖了起来。商店换了老板。
城镇发生了变化。
阿莉尔知道自己可以把这些问题统统拿来问丹尼。
“格林一家人怎么住进矿工之家啦?”阿莉尔问道。
“他们是去年夏天搬去的。”丹尼答道。
“苏西·安妮推的手车里的婴儿是谁呀?”
“那是苏西·安妮的小妹妹,”丹尼解释道,
“她是在去年春天出生的。”
“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
“那是一年前来到镇上的裁缝。”
丹尼绝不会反问她为什么不知道。
除了与她祖母以外,阿莉尔与丹尼·马丁在一起可算是最自由自在的了。
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在1934年春天、夏天和秋天开始的。
在这期间,阿莉尔由于受到时间的戏弄而用稚嫩的孤独把自己掩盖起来,并用一层盔甲来加固自己沉默寡言的壁垒。
丹尼成为阿莉尔“进入”五年级后所感受的孤独和脆弱的抵抗剂。
在过去,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朋友。
她父亲冷冷的劝告也使她痛苦:
“你应该能够与人交谈,并面对世界。”她母亲则老调重弹:
“我从来都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脾性,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了丹尼,她的痛苦不那么强烈了。
如果没有丹尼,阿莉尔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忍受由于自己数学分数下降而引起的丢脸和出丑。
没有丹尼,阿莉尔就受不了她母亲冷酷的指责:
“你本来就知道乘法表,早就熟悉了。你是假装不记得。你是一个坏女孩,真坏。”
如果没有丹尼,阿莉尔不可能抵得住她母亲为学校光荣榜上失去女儿姓名而勃发的狂怒。
这份光荣榜照例要登载在《科纳斯信使报》上供全镇的人观看的。
“你本来一向是榜上有名,”她母亲悲叹道:
“如果我有一个蠢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但你聪明过人。你只是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坏呀,坏透了!”
尽管阿莉尔没有把这些事情一件件告诉丹尼,但她觉得丹尼不知怎地还是有所了解的。
阿莉尔感到自己与丹尼已很亲近,以致有几次她竟然想把时间如此“希奇古怪”的情况告诉他,想把她已十一岁零两个月而事实上也就十岁的情况告诉他。
但最终还是觉得连告诉丹尼也太痛苦。
此外,她愈来愈不想讲的原因还由于她想起前些年她曾把这想法透露给母亲,而海蒂却挖苦地哈哈大笑,还责备她:
“看在大地面上,你为什么不能跟其他年轻人一样呢?”
反正一样,她母亲嘲弄也好,阿莉尔不敢告诉丹尼也好,反正时间是希奇古怪的。
可是,有些时候,阿莉尔却把这个问题完全忘却,这是当她坐在门前台阶上与丹尼交谈的时候,是他俩在日光室里玩儿的时候。
丹尼在日光室里为她的玩偶制作莎士比亚式服装,把帕蒂·安变成波蒂阿,把诺马变成罗莎琳德,还把一个无名的男娃娃变成《第十二夜》中的傻子。
丹尼能把参加茶会这件事从厌恶变成乐事。
过去参加的茶会,凡是由于她母亲的唠叨而勉强去的,都忘得干干净净,凡是与丹尼一起参加的,永远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