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盛五十年》
半盏清茶寄远暇,
茫茫浮世哪堪家?
草间白露今朝置,
水底金波一响洼。
云孽南楼将弊月,
风催金谷欲折花。
百年性命朝夕去,
一梦华胥岂可夸。
——织田信长作歌于桶狭间之战前。
永禄元年,九月秋的一个上午。
平山庄代官所外来了一个骑马的青年,年约二十,乌帽灰履,穿着黑纹付羽织、马乘差袴,腰间角带处斜插着一柄直打刀。“羽织和差袴”皆是武家装束,类似后世大河剧里武士常穿的样式。
年轻武士名叫高师盛,是新上任的村縂保司代官。
虽然已入白露时节,但处暑仍旧没有完全消去,天气还是很热,高师盛又在晌午的日头下,骑马一路颠簸,着实感觉有些乏困。在庄所前,他勒住了坐骑缓了缓心神,四顾眺望。
和天下绝大多数代官所一样,平山庄所也是地处要道。
在庄所楼前,是一条平坦夯实的乡道,也正是他来时走的路。
乡道两侧则是大片的农田。
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以来,雨水较足,地里的冬荞麦郁郁葱葱,风一吹,青色的麦苗起伏不定,愈发显得长势喜人,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佃农、隶徒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期间劳作。
临近日中,路上车马、行人颇多。
有单衣步履的徒士浪人,也有结伴而行的行商客旅,更多的却是行色匆匆,为生计劳苦奔波的黔首百姓,因世道不宁,道路不靖,行人多随身携戴棍棒、肋差。
高师盛翻身下马,谦逊地退让路旁,给对面迎来的舆轿避开道路。
舆轿内坐着一名精神矍铄的年迈老者,衣袍齐整,坐在哪里闭目养神,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边交错时,小孩子透过窗牖好奇地看了过来,显然对高师盛牵着的信浓马很感兴趣。
小孩眼神灵动,见有人看过来也不怯场,反而同样恭谨地弯腰回了一礼,感谢他为自家祖父的舆轿让路。
高师盛点了点头,友善地回了一个笑脸,同时心中暗忖,自家同样的年纪下大概是没有如此“早慧。
顺着乡道再往前,十多里外就是引佐郡了,想来这老者应当是从外地而来,带着孙儿要去井伊谷城中访友。
敷知郡毗邻东海,隶属远州,国中豪族甚多,其中最着名的有两大姓,一个如今是兼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守护职的今川氏,另一个则是门下重臣朝比奈氏。
今川氏出身清和源氏名门,贵为幕府一门众;朝比奈氏则是藤原北家劝修寺流,公家后裔。
刚刚路过祖孙二人的舆轿上的左三巴纹便是朝比奈家的家纹,根据分国法《今川假名录》第三十二条出仕先后取缔令,骏、远、叁三州武家豪族不得以家名苗裔互为尊卑,而皆应以出仕今川家先后顺序,禄职高低,进行区分上下。
年轻武士应当恭敬长者,后奉公者应当退避先奉公者,其中朝比奈氏与三浦氏因世代奉公,以忠孝节义着称,《假名录》特意标注,两家子弟享有行路不虞、国人退避的殊荣。
故而高师盛,才一见到朝比奈家的队伍,就自觉下马肃立,让舆轿先行。
自增善寺殿,即今川氏亲时开始就树立起的武家法度,可谓深入人心,高师盛作为今川家的奉公武士,更是对“今川下马众”深怀敬意。
高师盛的父祖俱在,身体康健,族中人丁兴旺,承祖上余荫,家中有宅院一栋,良田数百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属于是最常见不过的小豪族。
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武家惯例,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出家修禅,幺子们打发出去自谋生路。即便将军、管领家亦不能免俗,只不过现今天下纷乱,人心不诚,就连佛祖家也没有余粮,想进寺院青灯古佛也不再像百年前那般容易。
家中捐献了好大一笔供奉,才在善德寺换得一个比丘的名额,高师盛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不想在寺院里了此残生,於是将剃发修行的资格让给了从小就身体孱弱的幼弟,自认汉学、数算还算尚可,便去骏府奉行所自荐,担任同心众跟随书佐头学习两年,才通过考核,终於是挚选上了一个村縂地头的代官职位。
舆轿越行越远,高师盛的思绪也回到了眼下。
他整顿了下装束,才牵着马来到庄所门前。
“代官者”,“代管也”。
敷知是大郡,平山庄又是郡中数一数二的大庄,作为今川家下辖直领,庄所门面很是气派。
隔着老远就能望见土塀院墙内高高竖立起的旗帜物,此时到得近前,看的更加清楚,只见庄所占地颇广,门前碎石铺路,由台阶一直延伸至与乡道相连。
站在乡野御道之内,立于天地众生之间,高师盛突然踌躇不前,他意识到就此踏门而入后,前尘旧忆恐再难追。
“矢志磨砺二十载,费劲千辛万苦,终能执掌一庄,虽所辖之地不过五里,但终究还是让我迈出了这最难的第一步。‘”
喃喃自语几句,似是要坚定自家的决心,他干脆牵着马,不再退缩回避,直往大门而去。
…………
门中塾房旁坐了一个老役,看见有人过来,便从房中走出,和善地问道:“宿住?还是有事?”
“在下高师盛。”
老役略微思索,开口问道:“可是新任的代官?”
“正是。”
“唉呀!还请恕小人眼拙”老役诚惶诚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礼。
高师盛伸手拦住,笑道:“老丈言重了!”再有打量他几眼,见他身材矮小,脚步也有些蹒跚,显然是早年腿上受过伤,客气的问道:“我上任前,听野山右兵卫提及,本庄门书名叫室野平三,可是你吗?”
“正是小人。”
野山右兵卫,本名叫野山益朝,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是他的官职。因去年水泛治理得力,功绩优异,被提拔去了郡里。
“门持书役”,是村縂代官的下属之一。
“村縂”虽然是最基层的单位,毕竟是管辖一乡五里之地,所以在庄头之下,又设辅佐。左右手分别叫做:付盗、门持书役。付盗:“掌巡捕盗贼”;门持书役:“掌庄役书录”。另根据乡内民户丁口数量多寡,来安排差役快手。
高师盛见他唯唯诺诺倒也不觉奇怪,门书名义上是守备副手,单论地位甚至有时还在捕盗之上,但那早已经属于百年前的旧账了,往前倒退五十来年,门书还算是个能混个温饱的不错差事。
如今天下纷乱,豪强用武,整日埋头版牍之间的刀笔小吏又岂能真的受人器重,加之室野平三老迈体衰,性格怯懦,自然愈发为人所轻,不过同样也是因为老诚可靠,庄所上下,连同前任庄头在内对他都十分尊敬,野山益朝在高师盛登门拜访时,还专门托付他对其对照顾一二。
即便没有野山益朝的嘱咐,对室野平三这种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在坚持为主家奉公的老人,高师盛也是发自内心的肃然起敬。
室野平三一边在面前引路,一边回头说道:“俺们前天才接到郡里的消息,没想到庄头这么快就来了,还请庄头稍等片刻,俺去把他们都唤回来。”
“不用,等晚间再相见也不迟。”
注释1:《敦盛五十年》是织田信长的汉译诗,由于是在网上找的并不清楚是谁翻译的。
注释2:黑纹付羽织胯服,实际上江户时期的武家服装,室町幕府时期具体叫什么,作者也不清楚,但样式差别估计也只是羽织纹饰不同。
注释3:文中的“里”指的是战国时期的“里”,一里大概等于现在的三公里,所以十多里还是挺远的。
注释4:关于《今川假名录》部分,原文仅限於今川家宴会座次,小说里按照作者自己的理解,把范围扩大至日常出行,“下马退让”是足利下马众的特权,故而调侃朝比奈家是今川下马众,单就地位来说确实如此,在今川义元心里对朝比奈家的信任和地位,恐怕还在远江今川家这种同宗之上。
凑字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