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盛看着入室护卫的旗本随着退出去,就连青木大膳也去了廊外值守,取过尚温的茶壶,独坐在榻上自斟自饮。
他和古川秀纲面子上两相融洽,实则就在刚才交谈中,互相不动声色地已经来往交锋几合。
高师盛说“你既来投我,就是自家人,粮也给,钱也赏”,言下之意,在试古川秀纲有无改友盟为投靠他配下效力的的意向;古川秀纲则轻巧巧化解,回答“自家人知自家事”,很清楚地表明了态度,你是你,我是我。
两边还是分得清楚一些比较好,直接了当的表示了拒绝,这也是国人众对於家臣化最直接,最正常的回答了,更何况高师盛还仅仅只是一个今川家的代官,论及实力未见得就比津俱众强上多少。
在信浓时,他手中握有重兵,可以说是当时威加千人的大将,古川秀纲才会有依附之念,现在高师盛只是连豪族都弹压不住,还要求助的山伏恶党的寻常代官,何以能让旁人纳头便拜?
高师盛听了明白,才接下来说“钱财身外之物,山中百姓,甚时候有所短缺,只消派人过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隐约点明我尊重你的意向,钱财不算甚么,你只要和我继续合作,日后凡有所求明言即可,必不会有所亏待。
古川秀纲要求高师盛“赐给些许熟铁”,不是来时就想好要的,而是在高师盛拒绝给他弓矢、大铠这些真正难得的武备后,才以退为进,从侧面点名自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恐怕不会再向之前那样卖力替他来对付菅沼氏。
高师盛对於津俱众的提防,他完全清楚,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些考量他可不会去管,更不可能去心比心的去体量一二。
故此明知高师盛不愿给,偏去以要铁为名催促,并且直言为打造箭镞所用,观高师盛的反应。
高师盛初时没想到此节,只以为他要铁,是因了他先前出兵,替中泉馆这边与菅沼氏私斗了一阵,觉得所领的恩赏,尚不足酬报功劳,所以才开口连连索要。
顺便进一步表示津俱众的立场和态度,双方之间说好听些是结为援引,说难听些就是互相利用,津俱众立下一功,便要一次恩赏。
饮完剩下的半盏茶以后,越想越不对,联系前后,霍然想通。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当时他若是有半点儿犹豫,引发古川秀纲的疑虑,后果如何,真不堪想象。
他能跟自己合作,当然也可以再次跟善秀寺搭上线,甚至将自家的图谋向菅沼氏和盘托出,以来换取和睦,那时候自己可就要真的成了全郡豪族反抗的‘恶代官’了。
夜风渐渐变凉,手中茶水犹热,高师盛抚案半晌无言。一个国人众之长,便有这等心机,着实出乎他的预料,原本心中独坐馆内便可运筹帷幕,使郡中豪族自绑请降的念头瞬时烟消云散。
拂袖自榻上起身,推开天守阁的窗牖,面对馆城外的锦绣山水,自己得到的第一座居城,高师盛的精神不由一振。
他非但没有因遇到目前的小小挫折,而变得低沉忧虑,转首向着尾张清州城、三河冈崎城、骏河府中城这三个方向频频顾盼,心中愈发斗志昂扬。
最终目光定格在了望公山的方向,入城时就尝闻人言,哪里曾是足利一门诸多庶流,‘元弘之乱’中兴举义兵,反正建武朝廷,同北条大军鏖战交兵之地。
登高而望山峦,夜色深沉的穹幕之下,隐见林木齐整,宛如三河武士精锐,复观北望公山上草森,皆类人形;闭目侧耳倾听,略带凉意的晚风声中,传来枭唳阵阵,恰似沙场法螺传音讯,幡骑突出万军之间,刀枪劈砍杀敌所发出的尖利鸣响。
一句喟叹在他的心头闪跃而过,不禁轻声吟道:“尝登中泉,观建武战处,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推古思今,对比当年建武新政之时,足利尊氏、新田义贞、楠木正成、北畠显家这些古之名将,麾兵奋进,逐鹿关原的时代。
高师盛不禁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没有可与这些英雄比肩的豪桀,以至于让一些小人之辈成了当世的名将。
可反过来思之,南北朝分而对峙,号称武家栋梁的足利尊氏不也未能统一天下么?室町幕府之虚弱,比之镰仓执权还要不堪,说起来无非也是当时天下,无有英雄。
方今战国乱世,莫非真的没有英雄豪桀不成,古人常云:十室之家必有忠义,万人之中岂无豪桀。
北条早云、尼子经久、三好长庆、毛利元就、今川义元、武田信玄、长尾景虎,乃是与自己列兵对阵的村上义清,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这战国乱世的风云儿,只可惜受制於天时、地利、人寿,这三才之数的厄难,未能尽兴与敌酣战不休,争夺天下。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位尚未趁势而起的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如足利尊氏那般,因‘时无英雄’,才得以‘竖子成名’。
推来思略,这八名郡内不同样没有豪桀勇士,才让自己这个飞鹰走犬跋扈无忌,一群乡野内的小人尚且如此难制,真正的天下英雄,更都是何等人物?
当得起天下英雄称呼的,他以见识过一人,不免思绪转到了有‘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义元身上,再由今川义元,转到三河国内。
到目前为止,与八名郡内豪族抗争,他似乎赢了一阵,但心中知晓这非是自己棋胜一筹,而是依靠骏府今川家的威势。
他着实坐立不安,要非接下来的谋划离不开这位津俱众総领,非得立刻去叫岛崎景信带兵出城,将来对方伏杀於路上,栽赃给菅沼氏不可。
“判官?”
高师盛转身,大井盛朝不知何时进来了。他是回来复命的,道:“小人引了队旗本,搜遍附近街道,又整个检查一遍馆敷,没见着甚么人。便叮嘱这些旗本队,加强前后门户的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