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3月,米尔城杨村祈福花园。
‘呯’地一声响,贺峰的双肩包被丢到肮脏的楼道里,灯光下的地面上腾起一团灰尘。
‘马上给我滚!’人高马大的房东怒吼道。
「你还欠我九十元押金呢!退给我。」
「别给脸不要脸,你偷电,弄得老子被罚了五百,还好意思要!」
「你血口喷人,我就一盏灯泡,偷哪门子电!」
不知道怎么的,贺峰忽然想起了‘大灰狼在河的上游,污蔑下游小绵羊搞脏了他的水’的故事——这些人怎么连诬陷他人都不肯多动一下脑筋!
「那你交房租啊!拿来啊!」
「即使扣掉一个月,还要退我六十元押金啊!」贺峰气愤地大喊,实在想不到这个世界居然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阿峰,欠你的六十,可以给你,但你偷电被罚的五百,也要出啊!」
门口探出一个鸡窝头,房东老婆望着一脸懵圈的邻居们,继续和丈夫唱双簧。
「我没偷电!谁说谎,谁出门被车撞死!」
贺峰呼吸急促,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被羞辱的感觉如刀子割开皮肤,无边的愤懑让他几乎想以命相搏。
「哎哟喂,让你滚没听见啊?」
紧接着,‘啪’的一声响,房东上前冷不防抽了贺峰一耳光。
贺峰急了,不顾一切地想扑过去动手,心想着:「打不过也要咬上他一口!」
然而身体一紧,已经被后面的吴大爷拦腰抱住。
「有德,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孙大娘也是过来一顿劝,弯腰帮忙拾起被扔在地上的摔凹的铝饭盒及拉杆箱。
‘呯’的一声响,房东关上了铁皮防盗门。
「小贺,走吧!」
吴大爷放开贺峰,然后帮助拎起行李箱,左手用力拉着贺峰胳膊出了楼道。
「吴大爷,我真没偷电!」
贺峰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要挥刀砍人亦或者自杀。
「小贺,他什么人,这楼道里谁不清楚,你和这种人较什么劲!」
「谢谢吴大爷,我就是气不过。」贺峰突然间就冷静了,因为他突然想好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了。
「别气了,我和你说一件事儿,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吴大爷把贺峰拉到小区凉亭的长椅上,与贺峰讲了起来:
「小贺呀~郭有德这人不好惹啊!你知道吗?他住二楼,因为三楼邻居家的孩子吵,就私自改装了下水粪管,在上面装上了阀门。哎……那管子是全楼共用排粪便的。楼上一吵,他就把阀门关死,结果整栋楼的粪便从三楼马桶里溢出,灌得人家那一屋子——哎呀,遍地都是,随后他又打开了阀门,楼上被搞了几次都查不出来。」
「啊?!这人咋这么缺德?那大家咋不一起收拾他呢?」贺峰虽然大脑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了,可身体里的毒素似乎需要时间化解。
「他哥是个大官,仗势欺人呗。像这种疯狗,整栋楼都怕,你搬走就对了,那点钱算了,破财免灾,你在这住,说不定他哪天还会对你起啥坏心思呢!」
贺峰望着老人关切的目光,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心里思忖着:
「郭有德,你给我等着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子总有一天要替民除害。」
贺峰深吸几口气,脸色还有些潮红,太阳穴处的血管一蹦一蹦的。
贺峰与遇到的几名邻居又解释了一番,气鼓鼓地扛着编织袋、拖着拉杆行李箱离开了阳光家园小区。
【三天后,米尔城肿瘤医院住院部】
「妈了个*的,你个二百五,下次给我爸擦身子,你要再敢用湿毛巾,看我不抽死你!」齐美华指着贺峰大骂。
贺峰看着一身肥肉的‘胖女人’,气不打一处来。
「知道了!齐主任。」贺峰板着脸应了一声。
「你瞧瞧你那个样子,什么态度,拿我钱不干活,还一脸不忿!活该你穷的叫‘叮当’。」
贺峰端着便盆推门走了出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什么人啊,一点小事儿就破口大骂,还钢厂办公室主任呢,就一泼妇。」
贺峰心里愤愤不平!
「世界上这类人咋恁多呢!」
走廊里,贺峰又见到了那名戴墨镜的中年人,三十岁左右,每次都是穿一身黑色t恤衫,前面有白色的骷髅头图案。
黑衣人神神叨叨地,每次贺峰向他点头打招呼,他理都不理。
「这人在医院是干嘛的?抽空要问一下孙姨。」贺峰思忖着。
贺峰捏着鼻子倒掉便盆里的屎尿,又用水龙头冲洗干净;然后走到医院中庭的假山下方蹲下吸烟。
在肿瘤医院中庭内。
孙颖看见假山下蹲着一个人,似乎在哭。走近几步一看——是贺峰,孙颖心里顿时酸涩起来。
「叮当这孩子,真是命苦!」
「叮当,你咋了?」
「孙姨,没事儿,不小心被烟熏到眼睛了。」贺峰一边说,一边擦眼泪,被孙颖看到哭,感觉害臊。
这烟,是一名骨癌患者剩下的,昨晚刚走。
贺峰原本不吸烟,被屎尿熏得反胃,这‘白象’烟,非常香,大大缓解了痛苦。
「是不是二床那个齐美华?」孙颖放下手里的工具,盯着贺峰问。
「嗯!」
贺峰不敢看孙颖眼睛。
孙颖算是贺峰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贺峰在福利院长大,尽管有些孩子们会向女老师叫妈妈,但贺峰从没喊过。
几乎所有老师都不太喜欢贺峰——他总是沉默寡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若打破他的思考,他就会立刻发出歇斯底里的抗议。——只有对孙颖的妹妹孙婷除外。
这些年,贺峰也曾被两个家庭收养过。不过因为性格孤僻,不受待见,种种原因,又被送回福利院。
「叮当,家属看见自己亲人患癌,心里不是滋味儿,都憋着火呢。」
「我知道,没事儿的,孙姨!」贺峰回答时,忽然又瞥见那名黑衣人,正从走廊出来,用手一指问道:「孙姨,你认识那人吗?」
「哪里?没人啊!叮当,你可别吓我,这大半夜的。」
贺峰抬眼望去,只见远处黑衣人手里拎着一只黑色行囊,正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走了过来,前后左右都没有人。
「就是手里拎着黑色包的那个啊!」贺峰看一眼黑衣人,又看一眼孙颖,疑惑不解。
「你这孩子,不是中邪了吧?」孙颖脸色煞白,声音发颤。
贺峰抬头凝视,眼前画面恍如漆黑的寂静深渊。那位黑衣人手拎着那只黑色行囊,以不可察觉的步伐向着他缓缓逼近。
四周瞬间荒芜一片,只有黑衣人孑然独立。此刻,时间仿佛被禁锢,空气已经冰封,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恐惧在心头袅袅升腾。
近处黑衣人的眼神,深邃、阴森、有股说不出的鬼魅,似乎能穿透灵魂,带着令人心颤的阴谋。
神秘的乌云压了过来,寒意顷刻弥漫贺峰全身。
恍惚中,黑衣人飘逸至贺峰面前,狞笑着对贺峰说:「他们看不到的,靠,省省吧!」
说话间,黑衣人已然从贺峰前面无声无息地掠过。
孙颖看贺峰身子不动,头却在慢慢地转动,眼睛瞪得似牛铃,神情古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孙姨,你咋了?」
贺峰被孙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架起她,然后搀着慢慢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
就在此刻,只见齐美华披头散发从病房里慌里慌张冲出来,一边狼狈奔跑,一边歇斯底里大喊:「不好了,来人啊!我爸不行啦!医生,…」
值班医生从办公室探出头来,没戴眼镜,睡眼惺忪、神情恍惚,愣愣地望着惊惶失措——跑丢了一双拖鞋的胖女人。
当贺峰再次回到病房时,只见监测仪器上的心率图已经是一条白线。
「家属节哀,料理后事吧!」
值班医生放下听诊器,翻开病人眼睑,用小手电查看后,一脸遗憾地对齐美华说。
「呜呜呜,爸呀!你咋说走就走啦!」齐美华嚎啕大哭。
「妈了个巴子的,别哭了,烦死了。」一床的病人不干了,破口大骂!
众人扭头望去,只见那人脸部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瘤子,面目狰狞,好似鬼魅。
齐美华吓得一哆嗦,差点没吓尿裤子。
「好了~家属,请节哀,先到外面去吧!」
值班医生向贺峰一挥手,贺峰熟练地开始给死尸清洗粪便,穿寿衣,忙碌起来。
又是在医院中庭假山下。
「小峰,你咋学吸烟啦!」孙颖走过来清理垃圾桶,不满地责怪贺峰。
「孙姨,你闻过死人味吗?」贺峰问道。
「听说过,沾了那味道,身上几日都是臭的,要用生姜煮香灰水才能洗掉,家里的香灰我都攒着呢,明日我给你煮些。」
贺峰抬眼望去,孙颖身上泛着温暖的光,站在悬崖上凝视着死尸遍布的冥河,目光如昕,从浅灰色的云隙中洒落下来,仿佛是一幅神画——类似圣母的那种。
「哎,真的是臭啊——臭到五脏六腑里的那种!闻一次一周难忘,吃饭都恶心。」贺峰皱眉叹气。
「小峰,等有机会我再帮你换一份工作啊。」
孙颖叹息一声,继续劝解贺峰:
「年轻,路长着呢,机会也多得很……眼光要放长远些,不要总看眼巴前儿……你不是在函授大专吗?等考下来,姨再替你托托人。」
贺峰感觉心里酸酸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握住,缓缓地挤压,痛楚中带有一丝丝温情,眼睛也湿润起来。
「孙姨,这么多年……呜呜呜……只有你关心我。」贺峰哽咽起来。
高耸入云的雪山如同一幅素雅的画卷,突然,剧烈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时空。一切开始变幻,大地颤抖,大片白雪从湍急的山脉中溢出,如银河倾泻而下。巨大的冰块撞击着山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白雪与山峰在争斗,发出生命的呐喊。视线所及,一片混乱与毁灭,灰色的烟尘中弥漫着惶恐的气息。
贺峰毫无预兆地崩溃了。
「别哭了,一个大小伙子也不怕人笑!」孙颖抚摸着贺峰的头发,柔声劝慰着,心里面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当年的一幕幕又在脑海里闪现。
小贺峰,被遗弃在天台的襁褓中,脸蛋冻得像只红苹果,见到孙颖马上不哭了,咧开没牙的小嘴、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瞳孔乌黑乌黑的,好像一颗亮晶晶的煤块,嘴角流着口水,直勾勾地盯着孙颖看,开始甜甜地笑。
一解开襁褓,小贺峰兴奋得马上手舞足蹈起来,躺在床上,小拳头挥动起来,快乐得像个小天使。
当年轻的孙颖搂着贺峰,架在肩膀上换尿布时,贺峰哼哼着,用冷冰冰的小手抓孙颖耳垂,手指软软的,撩拨得孙颖的心都融化了。
再后来,每次抱起贺峰,都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好闻的奶香味,堪比檀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
这么多年,贺峰的喜怒哀乐,早已深深刻入孙颖脑海,扯着线、牵着心。
「现在贺峰已经长成大小伙儿,那个遗物,下个月过生日时就交给他吧。」孙颖在心里盘算着。
晚上,我又和夏笔鞭在书房里展开对话了。
「吴莴,你那个时代读过哪些书籍?」
「我啊?!」
我回想了一下,笑着说:「我是在农村长大的,那里纸张匮乏,书很少,和智海里的凤姐一样,看故事会、读者文摘、连环画长大的!」
「那射雕英雄传你总该看过吧?」
「啊!是啊,我前两天刚又重新读过。」我有些困惑,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什么片段吗?当然……你会记得,不过我上次和你说的是,用作者的视角审视一部作品与读者是完全不同的。」
「晕死,你就直接问我的读书心得嘛!干吗绕这么大的弯子。」我回答道。
「不是的,作者和读者之间是一对陌生人,作为作者,你要不经意地走进读者的心理。」夏笔鞭用手摸了摸鼻子。
「代入感嘛!这个我有些心得。」我故意略有些得意地炫耀,想拉近与他的心理距离。
「那你说说!」夏笔鞭眉头紧蹙,如丧考妣。
「金老先生的文笔,我是比不上的。首先他写射雕英雄传之前,是看过元朝秘史之类的,对北宋的政治经济也颇做了一番深入了解。」
「你只说开篇代入感,说主角的出场顺序之类的。」夏笔鞭有些不快,我猜是对我的盲目自信不满。
「主角郭靖出场是比较晚,先是说书先生这个路人出场,然后郭啸天和杨铁心及二位夫人出场,再然后是曲三、丘处机和完颜洪烈,江南七怪、段天德……」
「是啊!主角出场前先把配角塑造好,然后让配角死,‘孤儿寡母和侠义救孤’这两条线就可以锁定大部分读者了!」
「不会吧!先培养几个配角,然后再弄死,你……你这也太残忍了吧?」
「不是我,是作者……金老先生,就这样的剧情,再加上他的文笔,你就掉进去了。」
「………」
我看着夏笔鞭,心中毫无欢喜,反倒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