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新星打了一架,背上受了点儿伤,路上走得慢了些,赶到码头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他扔了牛车,背着包袱来到渡口,渡口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条小船孤零零地随着波浪起舞。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从舟里迎上来,“大和尚要坐船吗?”
孔新星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汉子热情地道,“那快些,船马上就要开了。”
孔新星不知道行情,只好多听多看少说,朝船家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贫僧要赶往忠州,有劳施主了!”
上了船,找了空地坐下,也不说话,只在嘴里小声心里默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祭拜完了李白,又开始祭奠孟浩然,因为其他的都还给老师了。
船上还有一些人,都是当地农民,有汉人,但大部分都是土司族人,也就是现在的土家族人、苗族人、侗族和壮族等少数民族同胞,男女老少都有。对这些少数民族孔新星并不陌生,自己家乡就是土家族自治县,自己经常和他们打交道,早已不陌生了。
虽然现代社会的土家族人和汉族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不看民族那一栏干本不知道对方是土家族,但是在这个时代土家族人的气质还是很特别的,首先从服饰上就能看出来,只要看到对面的人头上包着人字形青布帕,身穿琵琶襟,腿上打着绑腿,脚上穿着草鞋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土司人了。
孔新星高考的时候还差点把自己的民族改成土家族,因为可以加分,后来班主任觉得就算加了五分,孔新星也不可能考上北大清华,就懒得给他办了。
船开了一会儿,船家就来收船资了,孔新星注意看了一下,每人二十五文钱,有货物的还要另外收钱。
一会儿工夫就轮到了孔新星,孔新星也不答话,从褡裢里摸出一小块银子,递给船家,并说了声,“阿弥陀佛”,之后就不再说话。
船家看了孔新星一眼,却没有收银子,回到船头拿出一个小秤来,把银子放在秤盘上称了一下,又拿出一块稍小点的银子称了一下,才开口说话,“一共一两六钱,船资二十文,找您一两四钱,另有铜钱百八十文。”
说完,把他的银子放进褡裢里,把自己那块稍小点的银子递给孔新星,又拿出一串钱数给他,整个交易流程差不多持续了十五分钟。
这也太麻烦了吧,孔新星在心里想着,嘴上却道,“不是二十五文嘛,船家你收少了。”
船家摆摆手道,“出家人坐船本来是不收钱的,奈何近几年兵荒马乱,秦少保了为了练兵,才对出家人象征性收一点儿,加之现在天年又不好,这才收了八成,实在是良心不安啊,也不知道仗要打到几时才停。”
孔新星心里一阵感动,自己来到这个社会两天了,没遇到一个好人,现在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情。
他道了一声谢,也不再念经了,反正来来回回就两首诗,念多了也烦。
由于是下水,加之又是刮的西风,船行得很快。
船家的号子很快也响起来了,“呀啦嘿,呀啦嘿,呀啦咦啦嘿,二四八月天气长,情妹下河洗衣裳;清水洗来米汤浆,情哥穿起好去赶场,呀啦嘿……”
船家的号子清脆嘹亮,船上的人也跟着一起大吼“哟—嗬—嗬……哟—嗬—嗬……”
好一番热闹的场景。
孔新星震惊了,这川江号子现在就有了啊,唱的真好听啊,这是劳动人民的歌声啊。
一曲唱吧,船上的人还不过瘾,嚷嚷着让船工再来一个。
船工也不推辞,接着唱道,“咳呀呀!咳!咳!”
众人和声道,“咳!咳!”
船工又重复了一声“咳呀呀!咳!咳!”
众人再次和声道,“咳!咳!”
气氛终于调动起来了,船工才开口唱道,“清风吹来凉悠悠啊!”
众人和声道,“咳!咳!”
船工继续唱道,“连手推船下忠州啊!”
众人继续和声道,“咳——!咳咳!”
船工接着唱道,“有钱人在家中坐呀!”
“哪知道我们穷人的忧和愁啊!”
“推船人本是苦中苦啊!”
“风里雨里走码头”。
……
船工每唱一句,众人就大吼一声,“咳——!咳咳!”。
孔新星旁观这一幕,内心澎湃不已,这种表演者和听众一起互动的唱法真是新奇至极,而且船工和乘客水平都一般高,配合得天衣无缝,比现在的演唱会还要精彩激烈。
“我也来一个!”一个土人大叔哇地一声站起来,扯开嗓子唱道,“路边的野草青幽幽,我和妹妹去忠州啊,妹妹等我一路走,我要和你头碰头啊……”
还没唱完,一船人就哄堂大笑起来。
有了这个二百五打头,一些大胆的乘客也开始唱起来,都是山歌,上山打柴的、下河捕鱼的、青年恋爱的甚至男女偷-情之事都唱得大言不惭。
唱完之后众人哈哈大笑,一边打趣一边说称赞。
孔新星身临其中也想吼一嗓子,想到自己现在是个出家人,只得做充耳不闻状。
众人一路欢闹,一直到傍晚时分才消停了下来,只剩船家一人不时“咳咳呀呀”地唱着,偶尔有过路的船或者捕鱼的人,也跟着吼几嗓子算是回应了船家的孤独。
天渐渐黑了,孔新星也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只得看着两岸的青山,脚下的流水出神,到了晚上就拿出两个馒头和清水吃了。
第二天依然如故,其他人也差不多,各吃各的,只有船家在船头单独开火,自己煮糙米粥就着咸菜吃。
由于昨天开了一场联欢晚会,船上的人熟了,话也开始多起来了,虽然大部分孔新星都听不懂,但他还是从他们口里得知,这一船人都是去忠州去交粮的。
由于忠州是土司自治,朝廷的法度管不到他们,也少了很多苛捐杂税,秦良玉对待土民比较宽厚,当地土民也很爱戴她,连交粮也是高高兴兴地。
一些土民子侄在秦良玉军中服役的更是兴奋不已,一路上都在说自己的儿子多么勇猛善战,秦少保多么无敌,脸上带着一种高人一等的神采。
孔新星在心里赞道,“难怪秦良玉的白杆兵能打,这些土民这么拥戴她,简直把她当成了守护神,不打胜仗才是怪事呢。”
到了第三天中午,船终于到了忠州府,一船人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旅程。
孔新想着下了船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个地方买衣服,实在是太冷了,在江上吹了两天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冻感冒已是幸事——要知道这个世界伤风感冒可是会死人的。
船一靠岸,就有一些扛着扁担握着麻绳的汉子上来问船家有没有人需要扛活的,船家摆摆手,汉子也不多话,直接去下一艘船。
“这不是重庆棒棒儿吗,现在就有了啊?”孔新星在心里想着,棒棒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啊。
汉子走后,一个穿着长衫的清客又来了,清客一脸横肉,不怒自威,站在船头也不说话,只把眼睛盯着对岸,好像他的眼光可以透视浓雾一样。
船家见到清客马上躬身行礼,脸上堆着笑,恭敬地道,“是刘爷来了啊,这是小的分子,请您收好。”
说完将一串铜钱双手递上上。
孔新星目测了一下,至少有两百文。
清客接了钱串子,却不言语,掂了掂手里的铜钱,道,“还差十文!”
船家又摸出一串铜钱来,笑着说道,“这是二十文,剩下的那十文是孝敬您老人家的,请您喝杯茶。”
清客终于笑了笑,“算你龟儿子识相,滚吧。”
船家赔笑了几句,才转过头去继续忙活。
清客也不言语,惦着钱串子走向下一首船,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这不是收保护费吗?”孔新星心里想着,这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事古今都有,但像眼前这样一个收的理所当然,一个给的痛痛快快的情况他可见得不多。
作为一个沐浴着社会主义和煦的阳光长大的青年,孔新星可接受不了这样的剥削事件在自己眼前发生。
这三天来,他也看到了,船家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每天只吃两顿饭,都是糙米粥就着咸菜,比那些纳粮的山民好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他便向船家打听道,“船家,刚才来收钱的是什么人,官府的吗?”
船家淡淡地说,“那是刘五爷,是长乐社的,哪是什么官府的人,这一处码头归他们长乐社管,自然由他来收钱了。”
孔新星愤愤地说道,“每次收多少钱啊,我看刚才差不多有两百文吧,跑一趟船也挣不了几钱银子,还要给他们上供,岂不是憋屈得慌!”
“大和尚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他们要是听到了,你就不妙了”,船家赶紧打断孔新星的话,“不给钱,他们就会给你找各种麻烦,我们跑跑船不容易啊,只要他们不来找麻烦,一年到头总要挣上十几二十两银子,还是比种地划得来。”
孔新星叹了口气,问道,“那他们的地盘是怎么划定的,官府规定的吗?”
“官府哪里会管这些事,都是自己打出来的”,船家说道,“以前这一块地属于瑞兴社,去年长乐社集结一百多人在这里和瑞兴社武斗,双方死伤多人,打了一天一晚,最后长乐社赢了,地盘就归长乐社了。”
“秦少保不管吗?”孔新星问道,“听说秦少保英雄了得,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地盘乱成这样?”
“管,怎么管?”船家愤愤地说道,“一个是少保的族弟,一个是秦少保夫家的侄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该偏向哪边呢?况且少保大人又是个带兵的,就喜欢拳头硬的,当然哪边拳头硬就听哪边的,反正收的钱都是要上交给宣抚使的。”
“哦,原来如此,贫僧了然”,孔新星说道,“秦少保真是有办法啊。”
“秦少保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啊”,船家感叹道,“要养那么多军队,要发饷银,又要打造兵器铠甲,又要抚恤战死负伤的,朝廷拨的那点银子怎么够?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好在这几年有秦少保在,八大王来了都要绕道,其他贼子更是连路过都不敢,听说成都和重庆那边这几年遭兵灾恼火惨了,有秦少保在,我们这里不知道少受了好多苦,交点儿银子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