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一拱手,“请大人赐教。”
张达中也跟着行了一礼。
刘慧明还礼道,“怵惕之心说白了就是害怕,人都有趋利避害的特性,因此怵惕之心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的,是利己主义,引申到人性,就是性恶论。而恻隐之心是从他人出发的,是利他主义,孟圣讲究仁义礼智,都是利他的,孟圣一直主张的是性善论,所以他才故意不提怵惕之心,你们觉得呢?”
二人沉默半晌,何欢才道,“大人说的有理,我这书真是白读了。”
文安之道,“性善论、性恶论,两千年来都没有定论啊。”
张达中犹如醍醐灌顶,喟然叹道,“两千年来从没人看透这一层,大人是第一人啊。”
刘慧明心说我也是剽窃的别人的智慧,“人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圣讲明白了恻隐之心,却没有人讲怵惕之心,但人的怵惕之心是一直都存在的,不论提或者不提,它都在那里,每个人都怕死、怕痛、怕痒、怕失去亲人、怕失去自由,这就是怵惕之心,不知你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几人默然,刘慧明又道,“就像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甜蜜的爱情一样,人的本性就是如此,非善非恶,既善且恶,孟圣讲了善的一面,而从没人讲恶的一面。”
文安之道,“老夫遍读群书,古来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告子言性无善无恶,扬雄言善恶混,韩昌黎言性有三品。这五种说法,同时并存,竟未能折衷一是,而德华又提出人性非善非恶,既善且恶,人性到底如何,老夫也糊涂啦。”
刘慧明笑了笑,“晚辈也是信口开河,铁翁姑且听之。”
何欢道,“大人不妨细说一二。”
刘慧明搬出华生的理论来,道,“我认为人性受环境的影响很大,一个新生儿,我可以把他培养成道德高尚君子,也能把他培养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你们信不信?”
文初吉点头道,“孟母三迁即是此理。”
刘慧明道,“持性善论者经常教育人要向善,善有善报,就是现在的大部分人。而持性恶论者则认为人必须管教,法家的思想就是在性恶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举个例子,如果孩童不认真学习,性善论者会尊尊教导,而性恶论者恐怕就会戒尺加身。”
几人哈哈大笑,刘慧明道,“扯远了,我们还是说回怵惕之心吧,我认为怵惕之心是性恶论的根本。”
刘慧明对张达中道,“比如你们处决犯人为什么要在刑场上万人围观的情况下进行呢,我的理解就是让百姓生出怵惕之心,让百姓知道犯了法就要得到惩处,百姓就会感到怕,就会劝告周围的人不要以身试法,此时恻隐之心也生出来了,是不是?”
张达中点头同意。
刘慧明接着道,“正是因为有怵惕之心作为先决条件,人们推己及人才会生出恻隐之心,我可以这么说吧?”
几人如茅塞顿开,不住地点头,刘慧明道,“如果看到一个人要死了,你会怎么办?”
何欢和文初吉道,“当然是救他了。”
张达中年纪大一些,没那么冲动,“那也要看他是为何而死?”
文安之压根没回答。
刘慧明摆摆手,“先不问原因,就说你的第一想法。”
张达中道,“救他。”
“比如他杀了人呢?”刘慧明道,“还是说第一想法。”
张达中曾经作为主管一府刑狱的长官,出于职业惯性地道,“应该是问他为何杀人?如此可杜绝冤案。”
刘慧明拍手笑道,“苏大人果然有恻隐之心啊,归根结底,是不是出于对死亡的畏惧?”
张达中点头,文安之叹道,“人的一生毕竟只能活一次。”
刘慧明突然厉声道,“那方小姐主仆两个鲜活的生命突然就没有了,为何你们还觉得理所应当?难道他们比杀人犯还不如吗?”
何欢到后面就知道刘慧明要说什么了,这时见刘慧明终于图穷匕见,忍不住在心里赞道,“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张达中被闻得哑口无言,他万万没想到刘慧明会在他最擅长的领域打败他,只得喏喏地道,“下官,下官……”
刘慧明又道,“方小姐被歹人凌辱,官府不仅不帮他主持公道,反而给她扣上了一顶不洁的帽子。方小姐被襄王退了婚,你们也不帮着说一句话,反而觉得理所应当,现在人死了你们又出来唱赞歌,人都死了这些东西还有用吗?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要杜绝冤案,这就是最大的冤案!假如死的人是你自己,你会作何想?”
张达中被刘慧明连珠炮一般的发问整蒙了,他终于知道刘慧明这么做的目的了,刘大人这是要改变世风啊,这可是和全天下的人作对啊,刘大人真的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啊。
文安之呵呵笑道,“德华果然是来者不善啊。”
文初吉道,“不管怎么说,方小姐确已失贞了。”
刘慧明哼了一声,道,“不论是怵惕还是恻隐,方小姐都是无辜的,你们看到她受辱就不能想想她心里多痛苦,倘若她是你的女儿,就这么被活活逼死了,难道你们会认为她死得好,心里就高兴了吗?就一点儿都不悲痛、不伤心,不痛恨这杀人的礼教?不想办法改变这吃人的现状?”
刘慧明像连珠炮一样的攻击让几人心里碰碰直响。
何欢还年轻,没有那么多想法,首先发言道,“恐怕内心都是有的。”
文安之叹道,“德华想改变世风,所以让仙甫在报上撰文,老夫先前还有疑虑,今日总算明白了。德华此言不错,方小姐受辱错不在她,然而世风如此,没有人愿意娶一个失了贞的女子,老夫为人父母,自然不愿意见到惨剧发生,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啊。”
刘慧明道,“假如有人愿意娶方小姐这种女子呢?”
张达中道,“怎么会有?”
刘慧明道,“世风改变了就有了嘛!”
“大人的拳拳苦心,下官知矣”,张达中胸口起伏不定,他发现自己已经上了一条贼船,现在要下去已经晚了,只得把心一横,“下官谨遵大人吩咐。”
张达中心道既然你要改变世风,这件事情你自己处理吧,我当个提线木偶就行了。
文安之抚须而叹,“要想改变世风,何其难也。”
刘慧明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我不能看着人间惨剧一幕幕地发生。”
几人沉默不语。
“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刘慧明朝外面叫了一声,“老曾,进来。”
曾孟楠大步走进来行礼,“见过大人。”
刘慧明道,“事情查清了没有?”
曾孟楠点点头,“已经查清了。”
随后又看了一眼文安之等人,刘慧明点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曾孟楠接着道,“昨夜姓冯的和肖州判、黄流光、周英池等人在落雁馆饮宴,途中照例遣散了众人秘议了一番,今天就出了这事。”
刘慧明恶狠狠地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曾孟楠道,“公主已经彻底反正了。”
张达中愕然道,“公主?什么公主?”
何欢小声道,“我们的一个线人,代号叫公主。”
刘慧明大喜,“她可说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曾孟楠点头道,“说了,都说了。”
刘慧明喜道,“今天的事情也说了吗?”
曾孟楠点点头,“都套出来了。”
“好,太好了!”刘慧明哈哈大笑,“收网!”
张知州一头雾水,不知道刘慧明在打什么哑谜,文安之虽然好奇,毕竟身居高位,处事要稳重得多,只是静静地听着。
刘慧明让何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张达中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刘慧明表面上在夷陵声色犬马,暗地里却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看来夷陵又要起一场大风暴了。见刘慧明正看着他,忙道,“下官谨遵大人之命。”
刘慧明道,“好,你立刻点起人马,把这些人都给抓了。”
随即又猛地摇头,“不,不!这是仙翁你的专长,我不能越俎代庖,就交给你去做吧。”
说罢又看了文安之一眼,呵呵笑道,“你尽管大胆施为,天塌下来了,有文大人给我们撑着。”
文安之呵呵笑道,“老夫这次就给德华撑起这一片天来。”
苏知州呆若木鸡,他没想到文安之也站到了刘慧明这一边。
刘慧明指了指曾孟楠,“到时候孟楠会配合你的,案子一定做实,人证、物证必须齐全,不得胡乱抓人!”
张达中连忙拱手接令,“下官明白了,这就点齐人马拿人。”
刘慧明笑道,“咱们先把外面的百姓打发了再说,仙甫,你把今天的谈话整理出来,这可是一篇上好的文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