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要五十两银子?”兵部衙门的大堂里,一个大嗓门操着半生不熟的山东口音大声嚷嚷着,“你们的纸镶金了吗?”
负责收钱的周伟斌也毫不示弱地吼道,“这是本兵大人的新规定,每一个到衙门里办事的人都必须交纸墨费!”
大嗓门气呼呼地道,“递帖子要交钱,签文书也要交钱,现在又要收什么纸墨费,朝廷是不是穷疯了?”
周伟斌还没说话,他旁边一个兵士一拍桌子就吼了出来,比他嗓门儿还大,“谁说签文书要钱了?兵部哪个门房收你钱了?你给老子说出来,老子马上去宰了他!
“这……”大嗓门瞬间愣住了,他只是听说了到京里办事到处都要打点,自己还是第一次到兵部办事呢,这也是第一次交钱,后面的收费项目都是他凭经验想出来的。
大嗓门士兵吼道,“你办不办,不办就出去!”
大嗓门武官还没说话,排在他后面一个武官就适时劝解道,“这位兄弟,既然大伙儿都要交银子,你就交了吧。”
“哼,俺就不交!”大嗓门仍然不依不饶地候吼着,“这是天子脚下,俺要去告御状!”
说罢,大袖一挥,转身就走。
大嗓门刚走出院门,一个办完业务的武官就过来开解他了,一开口,竟也是山东口音,“这位大兄弟,你是升百总吧?”
“嗯!”大汉嗯了一声,看了看他的头衔,恭维道,“大哥好福气,已经是千总了。”
“嘿嘿,俺上月立了点儿功!”那千总看了看收费窗口,劝道,“兄弟,快别犟了。俺以前升百总到这里来换帖,前前后后用了七八百两银子,二十多天才办好,现在升千总就花了一百五十两,半天就办完了,比以前划算啊!”
“真,真的?”大汉将信将疑地道,“后面真的不需要再交银子了?”
“不交了,真的不交了!”那千总再次解释道,“交一次钱就行了,你要把这个收据收好,丢了就要再交一次了。”
那百总犹豫了一下,又看了几眼缴费窗口,又问了一个刚办完业务的同僚,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千总道,“兄弟相信了吧,俺听出来了,你是咱山东老乡,所以才提醒你。”
大嗓门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问道,“不知大哥尊姓大名?”
“俺叫陈二典,本是山东人,在榆林从军!”陈二典走在百户前面,“兄弟怎么称呼?俺已经办完了,反正也没事,就陪兄弟再走一趟。”
“如此,有劳陈大哥了”,那百户感激地看着陈二典,“我叫卢震,在登莱从军,乃是南直隶海州人氏。”
二人正在商量办完文牒之后出去喝一顿,收费处又吵起来了,二人相视一笑,“兵部可有热闹看了。”
行政收费制度已经开始实行了,为防意外,刘慧明一下朝就到兵部衙门坐镇,果然看到了不少好戏,不过像刚才卢震这样的小摩擦他是懒得管的。
此时,他正和何欢、翟洪三人坐在二楼喝着茶,静静地看着两个兵士和来办理文牒的武官吵得面红耳赤。
从他们的吵闹声中,刘慧明已经知道这伙人是左良玉的手下,这老小子打仗偷奸耍滑,向朝廷要粮要官却积极主动,这一次一下就来了二十多人,为首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这帮人人多势众,搞得主场作战的两个士卒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落荒而逃了。
翟洪看不下去了,想要起身去助阵,却被刘慧明拉住了,“老四,先别管,让他们自己处理,连这点儿小事都处理不好,不配成为你老四手下的兵。”
翟洪面带忧色,迟疑地道,“会不会打起来?”
“怕什么?”刘慧明哼了一声,“在咱们兵部,是虎得卧着,是龙得盘着,就是总兵来了,也得放规矩点儿。作为衙门的直属军队,你们要有禁卫军一样的霸气!”
“是,末将知道了!”翟洪心里高兴极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一个土贼有一天竟然可以在将军的头上作威作福,“末将一定把大人的命令贯彻下去!”
“只是……”翟洪刚拍完胸脯,竟然又怂了,小声道,“上次开会,大人定的额度是总兵三百金,可是今日贴出来的却是一千金,这……”
“哎……没事!”刘慧明笑了笑,道,“开完会之后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收银子,肯定会引起这些将官们的反对,御史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既然横竖都要挨骂,还不如多收点儿呢,所以我就翻倍了。”
翟洪被噎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讪讪地笑了笑,道,“大人真乃好样的。”
大厅已经越闹越大,翟洪再也坐不住了,小声道,“大人,标下去处理一下!”
刘慧明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
翟洪来到大厅,大喝一声,“庙堂之上,不得喧哗!”
为首的壮汉一怔,随即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满身匪气的中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身后还带着一队兵卒,士卒手持长枪刀盾,呈锥形排列,随时准备上前拿下他们。
壮汉心里猛地一惊,他这才想起这里是兵部,可不比武昌城。
翟洪缓慢地踱到那壮汉面前,又绕着他踱了一圈,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一般,眼神里充满了蔑视。
翟洪摆足了威风,终于缓缓地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咆哮?”
那壮汉微微一拱手,道,“本将马进孝,在平贼将军左少保麾下效力,总兵马进忠乃是本将族兄。”
马进孝带着二十多个左良玉手下的中下级军官一起进京办理升迁手续,没想到办个业务还要收费,可把他们气坏了。虽然以前也要塞一些银子才能办好,但多少都是自己随意,可现在兵部竟然明文规定总兵一千两、副将八百两、参将五百两,游击三百两,自己这十几个人要交一万多两银子,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便仗着人多势众大吵大闹起来。
马进孝见来人一脸黝黑,身上一股匪气,哪像兵部的差官啊,活脱儿一土匪嘛,心里便生了几分轻蔑,“本将从未听说进京倒换文牒还要收银子的。”
翟洪冷哼了一声,用这几日刻意学的官腔冷冷地道,“既然不想交钱,那几位请回吧!”
“你!”马进孝大怒,“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的人?”
“流贼将军左良玉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翟洪冷笑一声,又反问道,“你可知我是谁的人?”
“你!”马进孝后面一人大声道,“你敢污蔑左帅,我跟你拼了!”
马进孝话没说完那人就要动手,却被身后一人拉住了,“马二哥,慢着。”
那人仔细打量了几眼郝东,用很平和的声音问道,“这位差老爷,在下金声杰,刚才您问我们可知您是谁的人,小弟不才,倒要问一下,差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翟洪趾高气昂地道,“没什么意思,你们不是左良玉的人吗?左良玉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将是皇上的人!这是皇上定的规矩,任何人都必须遵守!”
金声杰差点儿被翟洪气笑了,他料想他是刘慧明的人,但他既然不说,自己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便转过头对马进孝说,“二哥,走,咱们去告御状!”
“请便!”翟洪两手一摊,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哼,我偏不!”马进孝摆开架势,“今天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马进孝可不是普通人,他和大哥马进忠都是流贼出身,早年跟着紫金梁打家劫舍,紫金梁死后又投到高迎祥手下,在江湖上闯出了很大的名声,他大哥匪号“混十万”,他作为弟弟为了表示谦虚只好“混九万”了。
兄弟二人在义军中虽然名头很响,但架不住朝廷能人太多,二人最后在陕州战败,一泻千里,最后投降了左良玉。
虽然吃了皇粮,兄弟二人品性却并没多大改善,干得仍然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翟洪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由得心头火起,奋力一挥手,锥阵后面突然冒出一队火枪兵,士卒举起火铳就对准了马进孝等人。
翟洪看着马进孝,一字一句地道,“我数三声,如果你们再不走,休怪我枪口无情!”
马进孝大怒,“狗贼,你敢!”
翟洪冷冷地报了一个数,“一!”
身后一个大汉大声嚷嚷道,“马二哥,别怕,咱们跟他们拼了!”
翟洪不为所动,继续报着数,“二!”
金声杰忙开口道,“马二哥,好汉不吃眼前亏!”
马进孝一把甩开金声杰,朝后面一挥手,大喝一声“上!”
说罢便朝翟洪扑了过来。
“三!”翟洪大喝一声,随即猛地扑上,直奔金声杰而去。
他已经看出来了金声杰才是这拨人里最厉害的,只要把他拿下,其他人不足为虑。
可是金声杰料敌于先,早已侧身闪进了人堆里。
翟洪一击不中,侧后方啪啪几声枪响传来,冲在前面的两个人大腿中枪,顿时委顿在地。
马进孝也被一颗枪子打中了大腿,慢慢地跪倒在了翟洪的面前,口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好,算你狠!”
翟洪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轻蔑地说了一句,“敢在兵部撒野,你也不照照镜子!”
马进孝恶狠狠地道,“你有本事就杀了老子!”
金声杰忙上前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边,让两个手下帮忙安抚住,他则来到一边说情。
金声杰好说歹说,翟洪就一句话,办事就交银子,不办事就出去,其他的一概不听。
金声杰正犹豫之际,突然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好了,不可为难为大明尽忠的将士们!”
金声杰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怪模怪样的年轻人缓缓地来到大厅,这人上身穿一件从未见过的短袖衫子,下身穿一条短裤,脚下一双木屐,完全没有一点官样,更扯的是他和刚才出手的这个官爷一样都是和尚头。
“难道他就是本兵大人刘和尚?”金声杰仔细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个文不文武不武的年轻人,迟疑道,“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刘慧明真是爱死翟洪这个一根筋直男癌了,他冲他点点头,示意他退到一边去。末了才瞟了一眼躺在地上不断呻吟的马进孝,才对金声杰道,“本官刘慧明。”
金声杰的脸上并无多大震惊之色,其他人却已经义愤填膺了,特别是马进孝,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一跃而起把他撕成碎片。
刘慧明又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马进孝,淡淡地道,“马副将,既然来了兵部,何不办了文牒再走?”
马进孝抱着大腿靠在一个士卒身上,额头上大汗淋漓,但嘴里却恶狠狠地骂着,“你够狠!”
本兵大人虽然没穿官府,霸气还是一样的,金声杰不想再惹事端,忙冲后面的人吼了一句,“快掏银子!”
刘慧明哈哈一笑,随手吩咐道,“快给马副将包扎伤口,可不能冷落了为朝廷立功杀敌的将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