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如意没动,叶易安走出两步后回过头来。
“许公被安置在云溪的道观中,你如何能去?”
云溪是襄州下辖的一个县治,城内亦设有道观。言如意的意思叶易安明白,以他的身份去道观中救人,只要稍有不慎被人认出来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广元观虚生本就对他心存疑虑,安排监控他的清无此时又已死在言如意手中,今晚若云溪道观那边再出了事,除非叶易安能自证未曾离开过襄州,否则就等于坐实了虚生对他的怀疑。
襄州散修界的掌控者却干出夜袭道观的举动,且其如此之作为还对紫极宫毫无益处,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虚相也难对他回护了吧。
叶易安正自思忖时,言如意摆了摆手,“你在此等着,我去去就回”
言如意说完后就施展术法遁走了,叶易安不明其意却也并未轻举妄动。
没过多,言如意就又从窄巷暗影中显现出来,“走吧,现在去寻赤虹正当其时”
“今晚不救许公,等那清德发现清无已死必会将其转移,届时若想再救只怕夜长梦多……”
正说到这里,叶易安话语骤停,“你有其他人手?”
“你呀,总是该聪明的时候却太笨,该笨的时候却太聪明”幽幽的话音里言如意已迈步出了窄巷。
重新走上长街,两人肩并肩无言前行,走了一段后,言如意开口道:“你为何不问?”
言如意在襄州藏有多少人手?这些人是什么修行境界,什么身份?
她的布置究竟是什么?
“若我问了,你会说?”
言如意蓦然停下脚步,侧身过来看着叶易安,“你若问,我就说”
阑珊的灯火下言如意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有些烫人。
叶易安与她对视了一眼后扭过头来继续前行,“以你之行事,既然做此安排,必定就有十成救出许公的把握。对我来说知道这个就够了,又何必多事窥人私密”
夜色下,言如意看着叶易安的背影,眼神中突然而起的亮晶晶光芒慢慢黯淡下去。
跟上叶易安的步伐,两人继续并肩前行,只是这一回更沉默了。
一路向前,眼见将要到达襄州城中青楼烟花聚集之所的尚艺坊时,沉默了许久的言如意突然再次开言,“林子月美吗?”
此前每每遇到这样的问题,叶易安都只若未闻,绝不与言如意谈论任何有关林子月之事。
但这次……
闻问,叶易安停住了脚步,侧身过来直面着言如意的眼神缓慢却坚定的点了点头。
言如意停步的地方恰是一处朦胧的暗影,她的脸色神情朦胧于暗影之中看不清楚,良久之后,嘴唇几度翕张,分明是欲言又止的她终于还是将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喜欢她?”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叶易安回答的很快也很坚定,“是”
“早知这一问实在多余”似是自语般说出这句话后,言如意走出暗影,迈步跨进了尚艺坊四季不闭的大门。
看着她的身影,叶易安心情有些复杂,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释然。
就在两人相继走进尚艺坊的坊门时,身后相继响起隆隆低沉的击鼓之声,宵禁的时间到了,随着城内其他诸坊相继关闭坊门,千门万户的灯火也随之隐没为一片黑暗。
依唐律,凡天下三百六十州大小城池夜间必行宵禁,唯青楼楚馆聚集之坊区可为例外。
满城黑暗中,整个坊区内处处花灯高悬的尚艺坊恍若暗夜明珠,愈显光华璀璨。
两人进入坊区,入眼处就见到一条笔直长街,长街两侧整齐的建有一栋栋相联的小楼,每座小楼的二层处都建有临街的宽大望台,此时,每处望台上皆有人数不等的妓家凭栏而立,在身侧高高挑起的花灯下对着楼下长街上的寻欢客们红袖相招。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胭脂水粉气息,入眼处一片锦绣娇颜,耳中尽是莺声燕语,夜色下的尚艺坊可谓占尽了襄州满城风流繁华,满满的皆是人间烟火气息。
无视于两侧高处的娇声相召,叶易安淡然行走其间,恰在这时,身侧楼中有曼妙轻歌随着琵琶之声流泻而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深情在此,盼千金游子惜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此歌方起,言如意的脚步无形间缓了缓,待一曲歌罢,她的脚步却蓦然加快,“我给你的面具呢,戴上”
寻了一处暗影戴上面具后,两人一路走进了堪称尚艺坊中规模最大的快活楼。
快活楼中灯树密布,亮如白昼,言如意的面色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叶易安,你可知天际彩虹从何而来?”
这一问实在突兀,叶易安摇摇头。
“彩虹之为物,美则美矣,却是天地淫气所化”言如意口中说着,手上递过了一份供客人挑选妓家所用的花牌。
凡能列于花牌者皆为楼中当红阿姑,无需上二楼望台揽客。此花牌制作精美,上面有知名画师绘制的小像,每幅小像下均配有介绍此位红阿姑之所擅长的文字。
顺着言如意的示意,叶易安看到了位列花牌第二位的花不语。
叶易安并不笨,此刻当然明白这所谓的快活楼红阿姑花不语就是赤虹,没想到,她竟然会以如此方式掩藏身份。
花牌上,对于赤虹的介绍是其人长于健舞。
彼时舞蹈有软、健之分,所谓软舞乃是指拓枝、绿腰诸类,多源于山清水软的江南;健舞则是指胡旋、胡腾、剑器舞等,多源自北地乃至龟兹、高昌等西域诸国。
叶易安点了花不语,前来伺候的龟公做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言说姑娘早有相熟恩客前来。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面前陡然多了一张数额高达百贯的飞票,龟公团胖的脸上顿时一抽。
就在这时,紧接着又是一张飞票,仍然百贯。
“阿耶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个‘不’字,半柱香时间内若是见不到花不语,也就不用见了”
“客爷……稍等”龟公拿着两百贯的飞票骨碌碌去了,很快便有人前来迎请叶易安两人向后行去,殷勤备至。
花不语在快活楼中地位甚高,一人独居着一座小院,里面的布设奢华精美。进入院中后,言如意并未随叶易安一起进那间厢房,而是如同随从下人般在外等候。
叶易安走了两步,身后蓦然传来言如意的叮嘱声,“小心”
言如意恐被赤虹认出,按照计划她并不与赤虹碰面而是在外围等候下手,闻此叮嘱,叶易安并未特别在意,点点头进了厢房。
方入馨香扑鼻的厢房,顿时便有一个身着紫裙的婢女迎了上来。
这紫裙婢女容貌白皙艳美,迎客安坐、奉茶布酒时笑颜如花,不时以丰满的身子挨蹭叶易安,场面真有说不出的香艳风流。
叶易安坐下之后张口说话时声震屋瓦,“快去把花不语给阿耶叫出来,只要叫阿耶满意,当即连你这小美人也一起赎了,阿耶有的是钱,保你们穿金戴银,荣华富贵”
口中嚷嚷着的同时随手掏出一张二十贯的飞票打赏了过去,紫裙婢女伸手来接时,叶易安顺势一牵一带,白皙艳美的婢女顿时倒进了他的怀中。
叶易安探手到婢女身上作势欲要轻薄,那婢女攥紧飞票也不甚推拒,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吃吃娇笑不已。
这一连串的动作中看不出任何异常,叶易安对她的试探完毕,遂作势不耐,一巴掌拍在婢女的圆臀上,“老子满身的火气都被你撩起来了,快去快去,把花不语给阿耶叫出来”
紫裙婢女手抚圆臀,水汪汪的眼睛似娇似嗔的飞了叶易安一眼后举步去了。约莫半盏茶后,一阵珠钗碰响的叮叮声中,怀抱琵琶的紫裙婢女前导着赤虹走了出来,在距离叶易安近十步远处的一方波斯胡毯上站定。
赤虹依旧是一身大红颜色的舞裙,裸露出大片欺霜赛玉的肌肤,其人看不出年纪大小,头发微见金色,深目高鼻,精致的面容充满异域风情,实为难得一见的上好颜色。
做出一副急色模样的叶易安心思全在她的腕间及发髻之上,发髻上密密玉钗依旧,奇形玉玲也佩在手腕上。
“等不得了,开始开始”
在叶易安的高声催促中,紫裙婢女手抚琵琶,立时便有淙淙音声流泻而出,赤虹略略福身一礼后,便即随着琵琶声合节而舞。
她跳的是一曲具有浓厚西域风情的胡旋舞,整个人在那方小小的波斯圆毯上旋转不休,修长的双臂随之舞出不同的姿势。
臂如凝玉,舞裙飞扬,尽管其越旋越快,穿着翘头舞靴的双脚在声声急声声催的琵琶声下交错变换已密如雨点,却不曾丝毫超出波斯圆毯之范围。花牌上关于她善于健舞的介绍果不虚妄。
舞蹈之中,赤虹曼妙的身姿尽显无遗,琵琶收歇,一曲舞罢,满脸尽是痴迷急色的叶易安手持两樽美酒促步到了赤虹面前,色眯眯道:“这小细腰把阿耶的心都给摇散了,好,他奶奶的实在跳的太好了。美人辛苦,来,陪阿耶喝个交杯,阿耶有重赏”
如此疾舞后脸上却不见半点汗珠的赤虹妩媚一笑接过叶易安所递酒樽,伸出的恰是佩戴着七星玉铃的那只手。
嘿嘿一声贱笑,叶易安便如那些好占便宜的寻访客般趁着赤虹手接酒樽的空当趁势往她手腕抹去。
终于将那串奇形玉铃连同赤虹的手腕紧紧攥在手中后,叶易安轻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随即再无隐藏保留的驱动丹力发动言如意此前所授之禁制之法。
这是个小禁制之法,发动甚快,当其完成时,赤虹尚未有任何异动。至此,叶易安彻底放心。
依言如意此前所言,赤虹最具威胁的便是奇形玉铃,但此物却最惧别人之气血浸染,那个小禁制之法更是可称专为赤虹等人所设。
如今奇形玉铃已然在握,赤虹其人也已落入禁制之中,罗网已经张布完毕,其人还能脱出生天不成?
就在这时,赤虹蓦然展颜而笑,“尊客好性急,都弄疼奴奴了”
已入罗网的赤虹神色自若,与此同时,布设罗网的叶易安却是脸色促变。
谁家香饵钓金鳖?
究竟谁才是网中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