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几乎没有翻身余地的陆缜突然就在大量之前闭口不言的官员力挺之下重新获得了话语权,这确实杀了其他那些官员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在旁人看来,陆缜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只是天子的宠信罢了,而对朝中争斗来说,有时候天子的宠信却未必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因为大明天子除了极个别的那些个,其他人都是没法真正压制住朝中百官的。
当然,这也与他在朝中任职的时间不长大有关系。几年间,他从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一路平步青云而成一部侍郎,表面看着确实风光无限,可同时也埋下了不小的问题——根基极其不稳。
一般来说,一名从科举走出来的官员要坐上侍郎这样的三品要位怎么也得花上个二十多,甚至三四十年的时光。这几十年的时间当然不全是浪费的,这能让他在为官期间不断培养自己的声望,认识各种同僚,并与之形成密切联系,结成同盟。如此,当其身登高位后,朝中自然就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利益集团。
这些人平时或许还看不太出来,可一旦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便能为其冲锋陷阵,去和不同政见之人大打笔墨官司,即便不能取胜,也能把伤害降到最低。而且,这些附属者的存在,还可以避免高位者动辄赤膊上阵,如此也就有了进退的余地。
但陆缜显然没有这方面的优势,就连兵部衙门里,都没几个真正的亲信,所以此番才会亲自出马。正是看破了这一点,那些朝中反对者才敢如此不留余地地大加批判,甚至是喊打喊杀。这其中固然有因为开海一事触及到某些人利益的原因在里头,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借机把陆缜赶下侍郎位置的原因,因为只要他一下台,他们中意之人便可取而代之了。
不过这些人终究还是小瞧了陆缜这个年轻高官的底蕴。他确实尚为培植起属于自己的势力,但他却是有强大靠山的。
倘若那些反对者只是就事论事,或许胡濙和于谦还不会出手。可现在,这些人分明是在寻机要除掉陆缜了,那他们就再不可能袖手旁观。
当两名尚书,尤其一人还是数朝元老,更且身在吏部天官位置上多年的高官要做些什么时,自然是应者如云。
只两天时间,朝中局势就陡然翻覆了过来,开始有大批人进言为陆缜说项,直言开海禁的诸多好处。此外,更是与那些反对者大唱反调,点出他们反对开海一定是别有用心,是为了自身利益而罔顾朝廷根本。
这一下,那些反对者势必不可能再盯着陆缜一人不放,只得把笔锋一转,开始和这些人争辩起来,顿时间,朝廷里便争论成风,热闹非凡。
随着事情这一变化,最后剩下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按捺不住了。原先他们其实也觉着陆侍郎提出的开海之策很是不错,只是碍于朝中有太多反对者才不好表态。可现在,看到原来陆缜这边的势力也自不小,他们便少了许多的顾虑,也纷纷上疏,直言开海之必须。
这些人或许不是地位崇高之人,手里也没什么实际权力,可是见识却自不凡。再加上还有陆缜之前的论调打底,于是就奏上了一份份比前者更详尽,更没有破绽的开海奏疏。
而后,更叫反对者们感到头皮发麻的事情也发生了——天子终于也亮出了自己是陆缜支持者的身份。
其实这一点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毕竟陆缜本来就是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只是因为之前反对者势力更大,皇帝的权威才被人给掩盖了下去。
可是,当两种论调之人处于一个平衡点上时,身为裁判的皇帝的态度就变得极其重要了。朱祁钰也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稍稍用了一下自己身为帝王的权力罢了——将那些支持陆缜的奏疏里最为有力的论据全部明发天下,同时还点出了某些官员的私心所在!
这一下,可算是切中那些家伙的要害了。这种朝中争论要是只局限在朝廷之内,或许还不是问题,可一旦传扬出去,并被一些了解内情之人看出其中深意后,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这些论调才明发天下不到十日,民间对这些反对者的声讨便已迅速成型,甚至有一些衙门还接到了告发某地大族和地方官员勾结了走私出海的种种罪名。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瞒上不瞒下,而百姓因为对方势力庞大也不敢揭发。可现在,随着朝中争斗的加剧,无论是为了出气也好,还是受人指使也罢,反正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就有不少身处反对者之列的官员陷入到了这等要命官司之中。
当地方上的事情传回京城后,这些人更是人人自危,都感到要大难临头了。
有些事情,当你不去揭开它的盖子还能糊弄着,可一旦把上头的伪装拿开,其内里的污糟便无所遁形!
而这么一来,一些只是随性站位的清流言官们便纷纷改换了门庭,开始弹劾起相关官员来。他们这么做的道理也很简单,之前只是觉着陆缜有改太祖成法所以很是不满,而现在看到那些公然违背太祖禁令的人时,前者反倒不那么可恶了。尤其是,在这等事上,他们是没有任何利益可得的,那就更应该打击获利者了。
于是,在陆缜被群起而攻大半个月后,朝中局势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些原来声讨他的官员成了一只只的过街老鼠。而如此一来,便有更多人站到了支持开海的这一边。
这些人或许并不真正了解开海对大明朝廷有多大的好处,也没有深究的意思,但他们却还是站到了这一边。因为在他们看来,与其便宜了那些在暗地里违禁的罪人,那还不如直接就把这禁令废除呢。
天下间许多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便会成为可能。眼下大明朝廷里关于开海的争论,便是如此了。
七月中旬的朝会之上,再度有不少言官公然弹劾那些犯了禁的官员,同时还把几名之前反对得尤其激烈的官员都给加了进去。
当听到言官们一项项列数自己的罪状时,这些官员是真个慌了,全都脸色煞白,嘴唇发颤,可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些罪状那都是能拿出实证来的,只要天子下旨严查,便无所遁形。
却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变得茫然了,只能低着头,静等着最后的判决。
朱祁钰的整张脸都黑如玄坛,目光也幽幽地盯在这些官员的身上。他是真没想到这些道貌岸然,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的家伙在背地里竟把朝廷法令视若无物,并借此获取了大量的好处。
更可气的是,这些人还为了保住自己的这一利益大肆打压陆缜这个提出富国强国之策的忠臣。一群早就把太祖成法践踏在脚下的混账东西居然还敢拿太祖成法来反对陆缜,这实在是太让人感到愤怒了。
看着皇帝那愤愤然的模样,这些人更是一阵心惊肉跳,他们觉着自己恐怕这次是真难以幸免了。
可就在这时,朱祁钰的脸色却是一变,硬生生把怒火给忍了下去。因为他想起了陆缜昨日进宫时上的建言:“陛下,人性之贪婪是不可改的。即便这一回能借此杀一杀这股歪风,可只要有机可趁,问题就依然存在。用不了太久,该违禁的人依然少不了。
“以臣之见,现在该做的,就是借此机会让他们同意开海,如此才可杜绝他们靠着违禁来获取利益!”
朱祁钰虽然年轻气盛,但却是个愿意纳谏的皇帝,他更明白陆缜所言甚是在理。所以,在愤怒之后,此时便重新镇定下来,只是拿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这才开口道:
“朕知道此事实在不小,但若深究却非朝廷之福。如今,我大明刚历灾劫百废待兴,实在不宜再生出什么乱子来了。前番种种,皆可暂放一边。”
听他这么道来,众官员不觉大大地松了口气,脸上也多了些血色,大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但很快地,他们又陷入到了纠结之中:“不过,此事终究不能就这么算了。所以朕以为,既然海禁早已不合时情,那就不如将之废弛。如此,你等也不必再为此事担惊受怕,更可杜绝今后再有人犯同样的错误,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哪?”
群臣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跟他们讲条件了。要想免除自己的罪名,就得答应开海禁。不然,恐怕自己身上的罪名一定会落实,而且不光自身,家乡的整个家族说不定都会因此而被定罪。
在如此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他们又如何还敢继续坚持呢?最终,只得纷纷低头,答应了皇帝的这一提议。
随着群臣应允,这场围绕着是否开海禁的纷争在历时近一个月后,终于尘埃落定,以陆缜的胜利而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