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再次率队下山,多了许多送行的人,不仅是聚集的难民百姓多了,南离的属下部众也多了许多,还是因为都晓得这一回护驾营要行远路。
而且南离这回离开宝和寨后将大摇大摆地摆出护驾营的营号,以号召沿途流离百姓。对此最为满意的是朱媅媺,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行得远了,男装的少女还在山上遥遥招手:“早些回来。”
于是周围逃难士绅目睹此情纷纷感念,这一代的蜀世子好生体恤士卒,就该早日承袭继位。
跟随南离的少年们一路向新加入的兄弟们吹嘘,怎样跟着南离灭虎群,怎样在内江击败达子兵,把南离在城门洞那一枪吹的神乎其神,南离自己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番带出来的新增兄弟已经来不及操练,南离挑的都是那种会打猎、会赶山、甚至参加过宗族械斗打过死仗的。
但不管怎样,所有新入兄弟,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要良家子,朴实农户,战乱年月进山避难而不是下山吃人的,这是基本的人性,就算人再少,他赵南离要率领的是一支军队,而不是一窝土匪,甚至毫无底线的食人魔。
二百多人的小队伍,自己背着些粮食,一路寻草根、树皮补充不足,再过资阳、又过简州,绕过有清兵驻守的龙泉镇,抵近成都平原的腹心,已经能远远望见昔日繁华的成都府城了,韩羽带着几名探路的兄弟回报,成都府城有大股清兵驻守,守卫严密,还没有撤退迹象。
这再往上就行不得了,南离只得停了队伍,退后二十里寻山中隐蔽向阳处暂时落脚歇息,心中已是大失所望:自内江到成都,昔日富庶的天府之国竟荒无人烟,眼见得无一处可落脚之地,自己竟是赶上了一个地狱级别难度的开局。
怎么办?不待南离冥思苦想,见还跟着队伍到此的欧阳直也苦着脸,只好放下眼前头痛的事,令人把他叫过来,说明大队人马不能再走了,只能就此分别。
最后为着安稳,南离还是亲自带人把欧阳直一行送上了荒草丛生的大路。
临近成都,这一路反反复复的,跑了许多冤枉路,南离不愿手下的自家兄弟再来回跑,因此才亲自带人送行,眼看已经能望见成都城头清兵的绿色旗帜,南离才停了脚步,向欧阳直一抱拳,歉然地道: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前面有大队清兵,大队人马不好行动,你带着几名伴当,扮作难民,还是能走小路过去的。”
不想一路沉默不言的欧阳直停下了,转身向南离拱着手,眼含泪花,半晌不言。
南离笑笑:“去吧,还待怎地?”
这欧阳直却小心翼翼地拱着手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向南离道:“君若欲做个乱世英雄,吾就跟随于你,求个乱世里滴活——路。”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个多月来,欧阳直是眼看着南离如何带兵管兵。
南离的小部队人数不多,可是入了伍就纪律严明,还不要寨子里白供奉,帮着寨子耕地、到处围杀害人的大虫不说,又帮着寨子里修房补瓦,还帮着老人担水劈柴。
纪律严明、爱民恤民靠的不是刀斧棍棒,是南离的以身作则,事事做在前面,谁也说不出话来,那些跟着南离的少年更是把南离当做大哥加英雄来追随。
只是那位世子看着南离的做派很是不以为然,常常撇着嘴指斥:“那个娃儿头壳坏掉,不要做官要做夫子……”
因为在行十万呼九思营中呆过小二年,对于摇黄的作为方式欧阳直有着更为直观的认识。
用弓弦捆住两手大拇指,寻棵大树吊起,只令脚尖两个趾头沾一点地,大指上的弓弦越勒越紧,同时火烧炮烙,这是摇黄贼最常用的拷掠手段,往往把人炮制到死,这路初级技能不熟练都不配称作摇黄贼。
欧阳直遭过这路刑罚,因此天残地缺哥俩当初把他用麻绳捆着手腕吊上房梁,对他来说已经不在话下。
摇黄与农民军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们起家就是土匪而不是流民起义求活,他们是借着明末大乱的大势而摇身做大,其行为方式不仅与入川前期的西营以及闯营不一样,就是比之清兵也更为残忍酷烈。
摇黄贼就算了,西营也罢、爱屠城的八旗也罢,就是大明的官军,也是到哪儿抢哪儿,他们杀人差一些,无非拷掠财货,逼之不得才杀人,还要留着活人做夫子种地,女人自然也是要留在营中供奉的。
因此与各路人马两相比较之下,欧阳直就一直在琢磨:这个赵南离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小小山寨虽然和睦,经历丰富的他却总觉不是长久安身之所,他见过那些漫山遍野的贼兵,如何打破寨堡,屠戮乡民,将小儿挑在枪尖上取乐……
他赵南离绝对不同于那些贼寇,更不同于清兵,然而说是个参将,也不是南明武官勋镇的做派。
除了操练,每日里还与手下兄弟同吃同睡,没半分的大官样子。
赵……参将什么的,这么小小的一支队伍,就是再好,又能济得什么事?因此前往眉州投奔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念想。
本来他还想,若是山寨怕他走漏消息,不放他走也就罢了,就这么混着吧,混一天是一天的。
若说元辰老爷子是士人出身,同情他还就罢了,不成想南离竟也这么痛快,还要送他一程。
其实欧阳直一直就在犹疑:就是去了西川能投靠谁?又能如何求活?
待到真的要分离时,他突然就后悔了,只觉如今的天下,再没了比宝和寨更能让他感觉到人世间尚存的人性温暖之所在。
而南离却并不意外:这时的西川可不比太平年景。
内江到成都,不过三百五十里的水路行程。
太平年月,有好马就是四五日的行程,日常商旅结伴、游走探亲也就是六七日的脚程或者水程。
可如今这岁月,这一路来好似不见人烟,那是因为南离这一番带的人多,而且多次猎虎猎豹,远远望去,猛兽直觉能感知杀气,早就退避。
就欧阳直带着那么三五个伴当,不被虎叼了还是好的,就怕遇见那山坳险处潜伏的民贼两可间的刁民恶贼,见你人少劫了财货不说,还要拿去把嫩的下锅老的腌腊备荒。
因此南离对于欧阳直临时变卦不走了并不意外,令南离意外的是另一件事——欧阳直对于两川民情风土、山川地势、明清态势的掌握远远超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