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铭心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抱着他僵坐了多久,她一时只觉自己已回到了寒疏峰的那间曾用来安放他身体的冰室之中,一时又记起来她和他已到了另一重大千世界中。
可无论她觉得自己身在何处,怀中的人也都是一般沉寂无声。
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那三十六年间的日日夜夜,任她怎么怀抱着那个人喁喁私语、耳鬓厮磨,他都不再会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回应。
她又知道他是再一次走了,仍是那般猝然不及,叫她许久都不能明白为何天地广大,他却已又不在了。
她抱着他想了又想,想他果真是从来也不舍得责罚她,哪怕她曾对他做下那么残忍的事情,他除却初时待她冷淡了那么一些,也从未真正罚过她什么。
可他又怎能不知道,他所能给她最大的惩罚,就是像现今这般,悄然无声地再次离开。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她木然地抬了抬僵直的手臂,想将他的身子在枕上放好。
也许是她终于动了动,他靠在她肩上的头失去支撑,微微向前倾了倾,而后她就看着他苍白无色的唇间,极慢的涌出了细细的血痕,一滴一滴的,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如同雪原中渐次开放的一串红梅。
她整个身子都像被针刺了一般,剧烈抖动了一下,忙抬袖想要去擦,那些血迹却又怎么都擦不完,直到把她的衣袖染得一片通红。
她失措地停了下来,听到身后房门“嘭”得一声被推开,李靳的声音夹带着卷入的风雪传了过来:“顾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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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靳匆忙赶来,是因在大殿上突然心中悸动,感到了些什么,推开房门后呼吸一滞,一眼看到那人,心已凉了下去。
他合目安然躺着,眉宇舒展,神色宁寂,但那唇间却有血痕蜿蜒而下,将他胸前雪衣,染成了斑驳殷红。
路铭心愣愣地转过头,看着李靳,唇齿动了几动,才嘶哑地挤出一句:“李师伯,师尊……”
李靳自然不会像她一般方寸大乱,咬了咬牙上前,将手掌放在顾清岚丹田上,探到他金丹虽熄了光芒,却并未碎裂,稍稍松了口气,开口道:“你师尊是离魂了。”
要是往日路铭心自然会听懂,现下却仍是嘶哑哆嗦着说:“李师伯,师尊的血……我擦不……”
李靳看她六神无主,磕磕绊绊一句话都说不全,实在也太不中用了,就抬手在她脑门上点了一指,打了道醒神咒进去:“你先守着你师尊,我去寻些东西来设阵招魂。”
路铭心忙“哦”了声,她被打了醒神咒,稍稍清醒了些,也从李靳的话中摸到了些许指望,就忙又去看顾清岚,想到他一定不喜欢自己脸上沾血,抬手继续去擦他唇边的血迹。
这次她却只擦了两下,就失声哭了起来,眼泪也一滴滴落在他脸上和胸前。
她平日看起来那般厉害,要紧时刻却这般指望不了,李靳气得只想抬腿踹她一脚,却也不再耽搁,忙去叫人速速取来材料。
他在元齐大陆时的修为,设阵做法自然不用法器,挥手即来,如今却不得不像刚入门的修士一般,备下丹砂清水,在地上画下阵术。
他从大殿上赶来,连纯黑的朝服都没来得及脱下,这时也让左右侍从全都退下,关紧了这个院落的大门任谁都不准出入。
他能看出来顾清岚是魂魄离体,设下阵法是想将他魂魄召回,再不济也要知晓魂魄去向。
李靳忙了许久,才撤了阵法,眼眸中暗云密布,骂了句:“混账东西。”
他面前的阵法中一片死寂,显然顾清岚魂魄已不在这个大千世界中,大半是被琉璃镜带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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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只觉自己上一刻正同路铭心看雪,下一刻就已到了另一处境地。
这里却是他曾颇为熟悉的另一处地方,枫叶如火,廊面似镜,簌簌的大雪将枫叶被上一层纯白,浓烈中更增几分清冷意味。
他看到这里,就轻叹了声,转过身望向那悄然站在他身后的人:“念卿,果然是你。”
那人一身墨色衣衫,垂在肩上的长发微微泛出火红光泽,正是昔日的魔帝夜衾,他也叹了声:“亦鸾,我果然还是骗不过你。”
顾清岚摇头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略想了下,琉璃镜最有可能认何人为主,想来也只想到你……更何况琉璃镜落入我手之时太过凑巧,若不是有人刻意促成,也不会如此。”
夜衾苦笑了声:“亦鸾你所料不错,只不过虽然琉璃镜认我为主,但我却亦成了琉璃镜附庸,如今我连离开琉璃镜半步都做不到,也不能算作是琉璃镜的主人。”
顾清岚微顿了顿,又说:“让我猜上一猜,琉璃镜此前并无镜灵?”
夜衾点了点头,叹息道:“琉璃镜并非人力铸就,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元齐大陆的上界法器,它非善非恶,以吸食修士灵力魂魄为生……当年我偶得琉璃镜,想要为你重塑血肉魂魄,也进入了镜中一窥究竟。
“也就是如此,当我力竭身死之时,琉璃镜将我魂魄血肉也蚕食进来,不过它法力不足以压制我神魂,反叫我将之降服归为己用。”
他这番遭遇也着实离奇,元齐大陆处处流传着魔帝夜衾和琉璃镜的传说,却无人知道,琉璃镜和魔帝已混为一体。
顾清岚听到这里,已猜到了他重回人世的机缘,只怕也是来自于此:“若不是念卿你将琉璃镜收服,我也不会在此重获新生?”
夜衾点头:“不过此事却也全赖朔元真人鼎力相助,若不然那时我还未能完全控制琉璃镜,叫它将吃下的魂魄再吐出去,也是千难万难。”
顾清岚笑了一笑,轻声道:“念卿,我对尘世并无执念……你为我如此,叫我如何心安?”
夜衾潇洒一笑,仍是旧日魔帝的样子:“可我对你,却有执念。”
若是路铭心在此,听到这句恐怕要跳起来尖叫着挡在自家爷爷跟师尊之间了,可顾清岚却知夜衾的这个“执念”,无关风月。
夜衾轻叹了叹:“亦鸾,琉璃镜还有个功用,就是可联通形形□□的大千世界。这些年来,我困在其中,以镜灵之身见识过诸多人世红尘纷扰,越见得多,我也就越坚信当年我不惜代价将你重新拽回人间,乃是最明智之举。”
顾清岚望着他微弯了弯唇角:“只怕你却太过高估了我。”
夜衾摇头:“亦鸾,你从不贪恋尘世中名望私欲,却大爱众生甘为雨露……这样的人,我历遍形形□□大千世界,也再未找到过。”
他说到这里,微顿了顿:“就如寻常修士若渡劫失败经脉被封,至多能支撑一时三刻,只因修士早已依赖灵力真气,一旦失去,被困于凡身*之中,苦痛煎熬兼之复原无望,无不欲速求解脱。
“你却能撑上数日之久,只因我曾化身对你说过,若你陨落,同你一起被困在此间的那五人也会被吞噬。”
顾清岚轻叹着:“惯于忍耐,却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夜衾仍是望着他,默然片刻后才道:“亦鸾,哪怕你再拖延,那具肉身也已到了极限,你可知我为何拉你前来?”
对此顾清岚也心中了然:“只怕是因我之寿数,也不过在一时三刻之间。”
夜衾点了头:“你的肉身本就得自琉璃镜,我无法再将其重塑,若此次你陨落,魂魄无依,琉璃镜却要将你魂魄蚕食,我亦不能再救你。”
顾清岚苦笑着摇头:“可我实在也突破不了心魔……如何处置同心儿的私情,我也早已想过千遍万遍,可无论是对她断情绝爱,还是同她长相厮守,亦都无法将心魔消除。”
夜衾听到这里却笑了:“我也未曾历过情劫,这我也就无法为你解忧了。”
顾清岚看他说到这里,神色间又带上了些揶揄味道,顿时就有些无奈兼哭笑不得:“亦鸾,我需问你……是谁将琉璃镜放在独首山中的?”
夜衾既然被困在琉璃镜中,或许可以通过琉璃镜感知他们,却定然不能筹谋如此多的事,更何况暗箭伤人一直都不是夜衾的行事之风。
因此琉璃镜必是被什么人放在独首山中,却并不是要将琉璃镜拱手想送,而是真的要困死他们。
只是那人也不曾想到,夜衾竟然藏身镜中成了镜灵。
夜衾“哈哈”笑了笑道:“确实是我借着七修子那老儿的气息,将你们引到了我面前,这才得了个机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不过这幕后之人,说起来也并不难猜……”
他说到这里,还微顿了顿:“在此世上,若你和李靳陨落,获益最大之人是谁?当年你我情交甚笃,光明正大,可如今道魔之间难道就没有臭味相投,暗中勾结之徒?”
他将话说到这里,已说得足够清楚,又“啧”了声道:“李靳那臭小子又设了阵法唤你……你还是快些回去,来得久了,那具肉身可就真回不去了。”
他一语既了,竟不给半分空隙,顾清岚只觉胸前一痛,口中甜腥之气蔓延,再睁开眼时,已看到了路铭心哭花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