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霎时静了,只剩紫毫与纸张的摩擦声,屋外的蝉鸣声长长的,分外聒噪,令苏禾想起那日沈阔将知了放在她手上的情形,她不禁微微抬眼……
嵌云英四方小桌旁,沈阔背挺直的,右手放在左膝上有节奏地轻拍,目光专注地望向屋外,好像在等待方才那人来回话,楠木雕窗投进来的灿烂的日光,打在他银线堆叠的衣角上,绣的飞鱼活了起来,随着他左手的轻拍,荡起圈圈银色的芒荧。
苏禾有点呆了,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他的正脸秀气,侧脸轮廓斧正,兼具男女之美,不防他偏过头,苏禾没来得收回视线,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愣住了,下一刻又都迅速错开眼,苏禾假装看窗外,沈阔拎起青瓷茶壶自斟了碗茶,端起来呷了口。
终于在这难耐的静默中,檐下响起一串轻巧的脚步声,方才那公公掀帘进来,走到沈阔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沈阔颔首,向苏禾道:“小德子已证实你的说法,不必审了,你先在这儿待着,待会儿问完了你们一齐回去。”
苏禾乖巧地应了声是。
接着又听见帘外有太监禀:“公公,那叫荣儿的带过来了,在巾帽局后头的榕树下要上吊,又不敢,叫奴才们拦下来了。”
沈阔冷笑一声,招呼了做笔录的司簿,掀帘出了屋。
屋里便只剩下苏禾一人,她用余光看着几人从支摘窗前走过去,这才松了口气,撑着地站起来,也不敢坐,只站在原地。
隔壁的问话也渐渐歇了,不多时有个小内监进来,领她出去。
她出屋时,隔壁的有德和如兰也由人领着出来,有德的脸还是煞白的,一手捂着胸口,显然是叫李公公踢疼了,苏禾和如兰都挨过去,问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没要紧,走吧,咱们赶紧回去,”说着他心口一痛,又哎呦了声,苏禾和如兰忙一左一右扶住他,搀着他缓步往游廊上走,这时,后罩房中的某一间传来荣儿的哭叫:“公公,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公公,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奴婢这就回去把嘴缝上,公公!”
苏禾等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屋门口的竹帘被暴力扯下,荣儿哭喊着从里奔出来,却被一小内监拽住衣领子又扯了回去,“还想跑?”接着,沈阔背着手走近荣儿,光明正大地往她怀里塞了对红玉镯,淡声吩咐:“搜身!”
“奴婢——”话音未落,荣儿便被塞了口,押住荣儿的小内监往她衣襟里一掏,掏出那对红玉镯,向沈阔道:“公公,果然是这奴婢偷了惠妃娘娘的镯子。”
沈阔摆摆手,“杖毙。”
廊上,苏禾等人听见这两字,不觉头皮发麻,今早还同自己在一处说话干活儿的荣儿,这就要被杖毙了?还是被司礼监光明正大的栽赃?这群人胆子忒大了!
立刻,被塞住口的荣儿由两小太监押出来,另外一人从隔壁屋搬了张长条凳,拿着绳索,利落地把荣儿绑在凳子上。
“快走快走!”有德面无人色,推着呆立苏禾和如兰。
然未及二人反应,沈阔已从屋内走出来,正望见廊上几人,他回头看了眼被荣儿扯下的竹帘,再看看苏禾等人所在方位,便知他们看见他塞玉镯了。
“过来!”沈阔向苏禾招了招手。
苏禾吓得更挽紧了身边人的手臂,一齐艰难地迈着步子往沈阔那头去……
待走到他面前了,沈阔向行刑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即“啪”的一声,板子盖在荣儿的软腰上,荣儿闷哼出声,像条被砍了一刀的鱼儿,跃动了一下,却没挣脱得了绳索。
啪啪啪——
又几板子下去,人昏死了过去,她背上嫩绿的衣裳染深了大片,血腥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苏禾捂着鼻子,别过眼去不忍看。有德和如兰脸色煞白,直看着那片鲜红蔓延开。
连着打了二十多板子,血腥味儿愈发浓重,苏禾闻着,肚里一阵翻搅,再忍不住捂着口蹲下身,干呕不止。
原先在家时她自己也挨过笊篱,但那都是小打小闹,嫡母也命人杖杀过奴婢,那时她只是听说哪个奴婢没了,不曾亲眼见这景象,今日见了,想着自己也是奴婢,物伤其类,不由得又惊又怕。
“公公,断气了,”掌板的放下板子,喘着粗气禀道。
沈阔用帕子掖着鼻尖,抬了抬手,立即两个公公连凳带尸体把人抬起来往廊下去,苏禾仍蹲在地上,抬眼皮子望了眼,更呕吐不止。
沈阔垂眸瞅了眼苏禾,隐在帕子后的唇角微勾了勾,待她吐够了,才道:“你们几个瞧见什么了?”
苏禾赶忙站起身,同有德如兰一齐道:“奴婢瞧见荣儿偷了惠妃娘娘的镯子,被搜身搜出来了。”
沈阔微微颔首,“回去若说错了话,下场便跟她一样。”
“奴婢明白。”
“回吧。”
三人齐声应是,逃也似地快步往过厅里走,然而都双腿发软,每挪一步都在抖,脑子里全是荣儿被打死的情景。
这时,一公公领着四五人从过厅里大步走来,与苏禾擦肩而过。
“干爹,”沈阔向沈莲英打千儿,声调较方才温和得多,另外几个公公也都齐声唤了声督主。
沈莲英淡淡嗯了声,眯着那双三角眼回头打量了眼苏禾,“站住。”
“不懂规矩的,还不快向督主行礼?”一太监掐着嗓子喊。
苏禾等人方才着实吓坏了,这才反应过来过去的是东厂提督沈莲英,忙回身蹲身行礼,低头唤了声督主。
“你,抬起头来。”
苏禾直觉这人在命令她,只得抬头望向沈莲英。
眼前人人四十上下年纪,一身海青色飞牛曳撒,身宽体胖,国字脸,却并不显得方,很有些圆润,五官短小,三角眼,高挺而小巧的鼻,唇也像个女人,看人时仿佛带两分笑意,很阴,苏禾光被他这样盯着,只觉自己被看透了,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
“你同储秀宫的苏美人什么干系?”沈莲英忽问,声调温和却沙哑。
“回督主的话,奴婢是苏美人的妹妹,”苏禾回。
“生得有三分像,”沈莲英手中的两核桃盘弄得咯咯作响,他看向沈阔:“这奴婢还须再审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