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由司礼监到西德门外的浣衣局,苏禾走了大半个时辰,十月的天儿竟出了满头大汗,到浣衣局大门前,便听见里头的哗啦啦的水声、捣衣声和说话声,其中一太监上前叩门,不多时斑驳的大门打开了,一监工太监迎出来,请几人进去,一面问着苏禾的情况,两太监只说“她受了大刑,你们要好生照看,若出了人命,我们黄公公的脾性你们知道的。”
那监工连连迎是,领苏禾等人往西厢房最边上那杂物房去。
苏禾四下张望,只见院落里放着十几个红漆大木桶,桶里全是贵人主子的衣裳,而洗衣裳的大多是年轻宫女,她们见苏禾过来,也都打量她,接着便窃窃私语起来,而在两边厢房和倒座房里,好些五六十岁的老宫女搬着小圆凳聚作一堆,或躺着的,叽叽咕咕不知说着什么,偶尔冒出几句粗话,听得苏禾面红耳赤。
按大庆的宫规,苏禾这样选秀落选充作宫女的只要不犯错,熬到二十岁便可出宫,正经宫女除非主子恩典,譬如林姑姑,不然只能在宫里老死一生,她们年高做不得活儿,脑子糊涂,或病重了,都送来浣衣局,在这儿不定吃得饱饭,吃药看病更是不能了,有活活饿死的,也有病死的,死了一卷抬去安乐堂火化,这就是她们的一辈子。
苏禾放眼望去,局里大多是行将就木的老宫人,看得自己的满心荒凉。
待进了杂物房,更是一股老人味儿,显然那八人的大通铺上曾睡过老宫人,屋里很简陋,只一通铺,两边乱七八糟摆放着瘸腿断脚的桌椅和镜台等杂物,那两太监捂着鼻子,把苏禾放在通铺上便赶紧出了去,跟那监工太监在檐下交代几句便回了。
监工太监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公公,他回屋瞅了眼直直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的苏禾,不禁摇了摇头,他见惯了在司礼监受刑送过来的人,知道她们看着脸上身上没伤,实则衣裳里,五脏六腑中,不知伤得多重了,甚至还有没两日便疯了的。
“你好好在这儿待着,咱家每日会来看你一遭,有什么要的不必张口,浣衣局这儿都弄不着,至多给你一顿饱饭,医啊药啊的,就甭想了,你要想活着,只得靠自己,”说着关上门去了,走时还嘀咕了句:“黄公公也真是,给咱家弄个重伤的人来,又不给药,咱家又不是神仙,这命怎么保得住嘛?”
苏禾笔直地躺在床上,连动根手指都嫌累,只眼珠子左右转着,因用刑,她昨儿便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这会儿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惜嗓子哑了说不出话,因受墩锁之刑,手脚到现在还是麻僵僵的,压根也起不来,便像个死人一样躺着,就这样躺下去。
后头那监工太监又来了,扔了床灰布面的干净棉被给她,还有两个纸包的冷包子就放在她床头,接着又提了桶水过来,苏禾看见水,吓得浑身一激灵,使出吃奶的力侧过身朝里。
那监工太监见苏禾那样子,便知她受了水刑,原先便有几个受水刑的宫人发配过来,一见水便惊声尖叫,净面沐浴这等事都不敢了,三伏天里也十天半个月才洗一回澡,把人熏得死。
“水放这儿了,你要用自个儿下来,这儿可没人伺候,”说罢把水放在那缺了脚的四方桌后,便转身去了。
苏禾心跳如雷,她此刻一见着水,便想到今晨她被绑在条凳上,她们用一条湿帕子盖在她脸上,不住往她脸上浇水的情形,跟溺水似的,真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正颤抖着,门又被重重推开了,回头只见四个着茶褐色打补丁宫装的老宫女冲进来,她们面黄肌瘦,一个个饿死鬼投胎似的,直盯着苏禾床上那两冷馒头,眼泛绿光,苏禾忙伸手去拿馒头,谁知她们一拥而上,轻易从她手里抢走了馒头,而后四个人又狗抢食一样争抢起来,“我的,这是我的!”一面说一面往嘴里塞,另一个便抓着那宫人的头发一扯,把她手里剩下小半块抢走塞口里,“你这贱人,还跟我抢东西,”而后连掉在地上沾了灰的渣渣也捡起来,狼吞虎咽。
苏禾看到这儿,心凉了半截。
这样的境况,哪怕不受刑而死,也要饿死了!
那四个宫人已把馒头分食了,接着又七手八脚地往苏禾身上摸索,“看看她身上还有吃的没有,戴的首饰也撸下来,换馒头吃。”
那腌臜的手像老鼠一样钻进她的衣裳里,她恶心极了,扯着沙哑的嗓子喊:“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不要摸了,不要摸了!”一面喊一面抬手阻挡,然而她力气太小,敌不过她们。
真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原来在针工局做奴婢还是好的,在家里被嫡母欺负也比这儿强一百倍,这是进了魔窟了!
苏禾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终于,在苏禾身上乱摸了一通后,那颧骨高耸的老宫女放开了手,啐了口道:“呸,什么也不带就上这儿来,吃我们的口粮,”说着往她背上打了一巴掌,另几个也跟着骂晦气,作死的,苏禾心中怒意翻涌,强自压制着不发作,也不敢拿凶狠的眼睛看她们,她知道自己此刻毫无反手之力,要报仇也得等养好了伤站起来再说。
没搜到东西,几人骂骂咧咧出了门。
一群老宫人干不动活儿每日只聚在一处说话,且各个都是嘴毒的,不多久她们便把苏禾的情形说开了。
“成日的把这些没用的小贱货送来做什么?伤得那样怎么不索性死了,还来分咱们的口粮,活儿又干不了,在床上挺尸,前些日子来的那个也是,什么活儿也不会,脾气倒大,说什么是县令的女儿,呸,到了这儿,便跟万岁爷一个姓的,也一样洗衣裳。”
“不过那个不会洗衣裳,倒是有勾引人的本事,王公公不是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见天儿跟在她屁股后头,不然你以为她能活到今日呢!”
“贱人!狐媚子,新来这个也是狐媚子,你道李监工做什么巴巴给她两个馒头,还不是看她生得好,我也就是老了,年轻时候比她可不差!”
……
一群老宫人坐着胡侃,苏禾在屋里全听见了,可惜发不出声,不然必要起来一个个指着鼻子骂回去!
她深吸几口气静下心,只作听不见,一心想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针工局还能靠着绣技被娘娘赏识,接林姑姑的班,在内廷走动,到了浣衣局,皇宫之外了,能做什么呢?洗衣裳能洗出花儿来?又想想,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来,她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能不能挨到明日还不知道呢!
渐渐苏禾饿得没力气,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从那半扇窗户往外望,正可望见那轮蛋黄般的夕阳,苏禾心中宁静,突然她意识到隔壁的吵闹声没有了,浣衣局也鸦雀无声,连院子里洗衣裳的水声也听不见了,正纳闷,便见那扇灰扑扑的木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逆着光,苏禾看不清面容,然而她知道是沈阔。
对这个人,她弄不清楚,他们好像是朋友,不然他为何几次三番相帮;又好像是仇敌,不然方才在司礼监,他眼中怎会有杀意,只要一句话便可救她的,他居然想杀她!
”你怎么样?”沈阔站定在她床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横在苏禾身上,苏禾冷笑,“托沈公公的福,奴婢没死,”声儿像蚊子哼哼,但沈阔看口型便识出苏禾说的什么。
“你的包袱,”沈阔将一个蓝布包袱扔在床上,这是他方才特地去针工局取的,包袱里除了苏禾收拾出来的衣裳胭脂银镯子等,还有赵毓贞的两个荷包和一包肉饼,她因拿了苏禾的银子心里有愧,把这些算作补偿。
苏禾见着自己的包袱,心里终于升起一点希望,至少她誓死护着的姑姑的遗物还在,只是……只是万一浣衣局那几个又来搜她的东西,搜走了怎么办?
苏禾正不知如何示好,沈阔又道:“黄公公派了两个人来看着你,此刻就在门外,你有什么事同他们说,咱家也不能常来看你,你自个儿好好修养,每日会有人按时煎药给你送来,要记得喝……”
听这话,令苏禾想起冷宫里那个疯了的冯婕妤,当日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同冯婕妤说话。苏禾静静瞧着这人,心道他是喜欢把人踩在地里了,再高高在上地施舍么?
“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沈阔,难道你方才不是要杀了我么?”苏禾逼视着他。
“什么,你要什么?”沈阔没听清,弯腰附耳过去,几乎贴着苏禾的唇,苏禾只要一张口便能咬住他的耳朵,真不知这人怎么敢的,方才被她咬了指头他就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