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说这些忧国忧民的话罢,俺们都是在选海沉沦的,寄禄官都是一般从八上,既无馆职,也无贴职,每年俸禄柴炭换装伴食加起来就折一百八十贯,还有七八石米豆,钞五钱五,算着实了能有几文?米豆发下来,也有小半陈腐不能食,都说为官悠游,吾辈在这汴梁,却连家人都迎养不起!国事如此,也该刷新一下,不管是东宫还是嘉王,能将俸禄发着实了,早停的公使钱也补回来,能恢复几十年前优待士大夫的景象,管是赵家哪位坐大位,管是不是武人翻身!”
“蔡京梁师成也还罢了,总要找个够份量的奸邪出来,童贯王黼朱缅已经成了死老虎,牵扯上有什么味道?”一众人议论纷纷,自然是没什么要领,最后还是一人感叹一声:“我辈沉沦下僚,今夜只情当热闹看也罢,但不知道现今那位圣人,却是做如何想?今夜之事,到底如何收场?东宫那位,难道要等到三揖三让都做完,才来登场?诸位,看下去罢,这场好戏,才开锣而已!”
赵佶面色铁青,身子却又忍不住在颤抖,梁师成潘易行连同几名内宦,都挤在赵佶马车之前,潘易行胆色壮一些,还靠在窗前,透过窗棂缝隙冷着脸向外观望,梁师成同样也乱了方寸,低头不住踱来踱去,不住唉声叹气,还有几名内宦在车下都缩成一团,抖得跟筛糠也似,哪里还顾得上服侍赵佶。
此时此刻,在小楼之中,李师师正透过窗外,那个男人让她做的,她无怨无悔的做了,并不指望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原来以为无非是他现在处境艰难,还想借着她再走一次门路,直达于赵佶面前,既然心动,那么就是上辈子欠这个男人的,也许是因为他于这个汴梁的格格不入,才让她心有所动,甚而连自己的处境都顾不得了?
却没想到,这个男人却翻动了整个汴梁,让大宋帝君,让东宫,让嘉王,让文武百官,让大宋整个统治体系,让几十万都门禁军,全都卷入其中,激荡碰撞,生出了这番天大的事情!
李师师完全不知道杨凌将会如何收场,她只是看到这些大人物如此狼狈的模样,隐隐觉得快意,看到赵佶这般模样,她更是觉得快意,自家固然是伎家养大的,可是艳名高张之后,周旋几年,总能赎身,大宋也没有绝契的道理,李师师一直在咬牙苦忍,只等几年之后就能离开这个天底下最为富丽的樊笼,去一个无人认得自己的地方,过一种清贫却又干干净净的日子。
这辈子的罪受够了,赎完了,下辈子也许会托生到好人家罢?可是赵佶却出现了,还看中了她,别人认为君王宠爱,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李师师却觉得,自家在这樊笼中的日子,从此就没了尽头!
赵佶自以为风流蕴积,对李师师也还算温柔顾惜,不过这种高高在上施舍的情分,李师师却从来都不想要,就算杨贵妃与唐明皇又如何,拜月许生生世世,最后还是被君王推出,缢死在马嵬坡前,而且赵佶的荒唐轻易,自以为天下所有人都得对他归心,天下所有女子只要看中就应是他的玩物,这等人,秀外慧中的李师师如何有哪里看得入眼?
可李师师却不得不含笑周旋,苦苦忍受,这种日子,还没有一个了结的时侯,就是赵佶宠衰,自家又能向何处去?君王曾经的玩物,自然就是权势次一等之辈眼中的奇物,巴不得能接手亵玩一番,而且还不知道有多少此般饿狼,就等着赵佶宠衰之后一窝蜂的扑上来!
在这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日子当中,却有这么一个挟北地风霜而来的奇男子,一下就触到她的心底,答应带她离开这个金鸟笼!李师师原来以为不过是奢望,不过是她一点可笑的痴想,现在却没想到,这个男儿,却真的翻动了这个庞大的汴梁城,无畏的迎上了这庞大的皇权,无畏的对上了整个大宋!
这个天,似乎真的要被他翻转过来了,外间呼喊声如潮,下楼不远处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惶到了万分的模样,往日的威风权势,往日能将所有人命运摆布在手中那种自信,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比起常人还要加倍的不堪,只有那个曾为武将的潘易行还撑持住一点气度,李师师悄立角落,却忍不住想笑,在这一刻,她加倍的想着那个略带憔悴,却目光明亮坚韧的英挺男子,姓杨的,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现在又在哪里?你什么时侯来,将我从这里带走?
石三郎大声呼喊的那些话语,一字字清晰的传入小巷当中,小巷中挤得满满当当的那些御前班直,禁中内使,个个面无人色,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些大人物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尤其以赵佶为甚,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噬咬着他的心底,狠狠抽打着他的脸,尤其是内禅二字,更是如毒蛇一般直钻到他内心深处去,差点让赵佶发狂跳起大呼,竟然要让朕将这皇位交出去!
那不孝子,那不孝子!恨不早让楷儿接了他东宫地位!楷儿虽然不成器,可是也不会如他一般阳为恭谨柔顺木讷,私下却厚植势力,最后还图穷匕现逼宫!这皇位,朕不给你,你就不能争!
外间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火光透过小巷的空隙照进来,在赵佶脸上明暗不定的闪动,让这大宋天子往日清雅俊逸的面孔,显得分外的狰狞扭曲,他一字字的吐出胸中怨毒之意:“朕的好儿子啊,朕的好儿子!忠臣义士何在?朕的心腹何在?怎么就没有人为朕在此刻诛除了这个逆子?”
潘易行猛然回头,疾疾道:“圣人容禀,今夜之事,绝不是东宫所为!太子纯孝,岂能行此无父无君之事?必然是有人操弄其间!只要遣人联络东宫,让他来圣人面前请罪,则此次乱事,自然平息!”
梁师成也总算从惊惶中反应过来一些,开口语气就如他的君王一般刻毒:“你潘将军不在奸邪名录上,自然说得嘴响,让你去搬禁中班直前来接驾,怎么反倒撞回来了?是不是不愿意圣人回到禁中,好方便东宫行事?”
他转头向赵佶拜倒,老泪一下就滚了出来:“老奴罪该万死,不能护持圣人周全,照应禁中皇城,却没料到东宫包藏祸心,竟然让如此悖逆之事发生,还请圣人诛老奴,悬首于外,稍安外间乱军之心,拖延一二之后,再寻忠臣义士,出而领军平乱!”
潘易行给梁师成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今夜就是他力主赵佶赶紧移驾,却因为赵佶自家胆小不敢动,要是当是赵佶果断出发,说不定都已然在皇城之内了,行事之人,又如何离间赵佶和东宫之间?
此时此刻,潘易行依然认定今夜之事不是东宫所为,一则是今夜之事有太多不合情理在,东宫为人他也深知,绝不是如此有决断如此狠辣的人物,他身边信重的那些文臣,也都是坐而论道行,朝中政争也还拿手,至于鼓起十万乱军,翻转整个汴梁,逼宫内禅,却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二则就是他和东宫算是一党,和旧党之辈也是牵连颇深,赵佶面前不咬死的话,如何在他面前立得住脚?
今夜事情还看不出最后结果如何,不知道最后谁胜谁负,要是给赵佶认定是逆党,太子赢了还则罢了,太子输了,自己身家性命连同家族还要不要了?最后一个原因,毕竟潘易行还是大宋忠心臣子,如果不在赵佶身边,今夜声势如此,逼迫之下,说不定就顺势做将下来,东宫身边拥立重臣也有他一个,可是现在他就在赵佶眼前,如何能做那悖逆之事?
直娘贼,要是知道是谁主持了这场变乱,不是你,便是俺,总要拼了这条性命!当下潘易行忍了一口气,冷冷反驳:“宫观说得诛心,俺如何不是圣人面前忠臣?至于寻忠臣义士出而领军平乱,现在被围的水泄不通,如何遣人出外?领军平乱,军又在何处?臣在窗前看见,不少禁军军将都在人群当中,皇城那里,只怕更多,都门禁军,全都被卷入,从哪里抽兵出来平乱?难道指望西军么?等将西军调回来,汴梁都烧成白地了!”
赵佶此刻只想大声吼出来,将眼前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什么不杀士大夫的祖制,只当是赵匡胤这老祖宗放的虚屁,不知道费了多大气力,才忍住这绝望中的狂乱,才忍住这依然浸到骨头里的刻毒心思,他勉强坐起来,对着潘易行冷冷发问:“那又该如何做?难道朕就等那逆子逼上门来么?”
潘易行同样也拜倒在地,和梁师成肩并着肩,昂首大声道:“与今之计,还是遣人去召太子前来,东宫纯孝,必然回护圣人于万全,圣人只要确定东宫地位,以监国名义加之,重用旧党一辈,则天家父子亲情,自可周全,还请圣人早早决断,不然一旦乱军激动生事,到时溃决,就有臣所不忍言之事发生!”
赵佶脸色加倍的铁青,恨恨的看着潘易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潘易行所言,的确是当下唯一现实的解决手段,将东宫召来,父子促膝而谈,总有个能顾全天家脸面的结果出来,没有旁人干扰,赵佶也有信心镇住自家这个儿子三分,只是就算得到最好的结果,内禅的事情没有发生,少不得也要给东宫一个监国的名义,这手中权柄,多少也要分一半出去,将来少不得还有大量争权夺利的龌龊事在父子之间发生,就算赵佶自信有足够的手腕和自家儿子放对,可是将这有宋以来,除开国太祖太宗之外最大的君权分出去,让赵佶这等自私到骨子里面的人物,如何能够舍得?
可是在这里僵持下去,等太子当真应乱军所谓固请而出,到时候再无转圜余地,难道自家就真的等着内禅不成?这太上皇,可从来不是好做的,史书所载,哪个太上皇退位之际身子再康健,几年之后也就无声无息的崩了,权柄丧失,就算享用也不必提了,谁还顾得着这过气的太上皇?想到无论如何做,自家权势大减是一定的,再不能在这大宋威福自专,将所有人操控在掌中,将天底下最好的享用集于一身,赵佶就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家那个位居东宫的儿子!
今夜之事,说到底赵佶也是不相信这事情是赵恒生出来了,这个儿子这么些年,赵佶已然看得明白,柔顺木讷,不是有主见的人,耳根子既软,胆气也薄,要不是他这等性格,赵佶也不会让他安于东宫之位,虽然有爱重三儿赵楷之处,可赵佶也毕竟没有易储,就算是是赵恒身边颇有些臣子为他羽翼,赵佶以前也是不大放在心上的,这般性子,还能威胁到自家地位不成?
倒是三儿赵楷性子轻易,在东宫位置上,说不定反而要搅出什么乱子来,就是赵佶身边那些羽翼臣子,赵佶也看得准,坐而议论头头是道,起而躬行却百无一用,还有蔡京梁师成等老臣牵制,翻不起什么波浪来,无非就是在那里熬,熬到赵佶用出来的老臣全都故去,他们自然也就进一步,要是能熬到太子接位,就能掌握中枢,俨然重臣了。
对于旧党清流辈,赵佶向来不屑得很,蔡京可以帮他理财,梁师成可以服侍他周全,提点好禁中,童贯好歹当日还有统兵的声名在,镇得住西军一班骄兵悍将,就是朱缅也能将资源不断从江南向汴梁输送,后来一个杨凌更不必说,打仗可以平燕,生财还盖过朱缅,这些旧党清流辈,从王荆公变法始,除了能挽起袖子政争,还能做什么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