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们上折子,请营山陵。”弘曈一面剥着桔子,一面絮絮地向他额娘说着些新闻。
淑嘉一算:“也是时候了。”皇帝夫妇两个已年过四旬,在这个平均寿命不怎么高的年代,离死亡是越来越近了,虽然淑嘉一点儿也不想死。再者,帝陵的建造,无不费工费时。要想建得好一点,建个十几年几十年也不用太意外。
眼下开始建陵,已经算是晚的了。
淑嘉道:“只怕太过縻费了。”
弘曈轻笑一声:“这是大事,便花点子钱又怎么着了?阿玛额娘辛苦一生,再没话说的。如今国家富强,盐税能比原先多上百万的银子,火耗银子除开发下去的养廉银,也能剩几十万的。又有,手上还有新政未全施展开来。咱们如今有的是钱。”
淑嘉皱眉道:“厚葬本就不是什么好风气。”你埋得越好,就有越多的人想挖你。
弘曈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低头看手里,他的技术还不错,桔子皮剥成了一朵花的开头,里面的瓤儿还是完整的。又剖作几瓣儿,放到小碟子里,博尔济吉特氏端了上来。
淑嘉看他两手都被桔子皮染出了黄绿的颜色,指指水盆,画眉捧了盆来,弘曈洗了洗手,看他额娘拈起一瓣儿桔子咽了,笑嘻嘻地问:“甜吧?”
博尔济吉特氏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又抿紧了嘴唇。
淑嘉带着点儿故意地道:“甜,甜得很!”
“儿子的一片孝心呐!当然甜了!”
“没个正形儿,你的差使办好了?”
“嗐,差使总在那里,让它等等又何妨?额娘比差使重要多啦。”
“你今儿偷吃蜂蜜啦?嘴巴这样甜?”
弘曈呲牙咧嘴:“儿子本来就乖巧懂事来的。”
淑嘉一个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博尔济吉特氏手里的碟子开始直哆嗦。
“你看见过姐姐、姐夫们了没有?”
“一早见过啦,我还跟姐夫们跑了一回马,他们的弓马倒还都使得。”说着皱一皱眉,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额驸们对朝廷的忠心,其实也是有限,像先帝六额驸这样的忠犬实在少见。虽然不至少都像先帝三额驸那样惹事生非还与朝廷不太一心,也乖不到哪里去。
这些出嫁的姐姐们入宫的时候彼此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在此之间她们是他的堂姐,相互之间关系也不亲密,他很少去想这些人幸福不幸福。也不像拿这些事情来坏了额娘的心情。
这些人、这些事存在的价值,不过是亲人之间联络感情的谈资而已。真要说关心,也只有对他亲妹子乌云珠,这丫头下嫁的时候他少不得多筹划筹划。
自己也拈了一瓣桔子丢到嘴巴里,拍拍手:“哦,对了,弘昱上折子了,请把他一弟一妹接到府里来调—教。”
“你阿玛怎么说的?”
“还不知道呢。弘昱是挑了个好时候儿,汗阿玛心情正好,多半会答允吧。”
淑嘉迟疑地道:“是他五格格和弘昉?”允禔自从被关了起来,没有什么娱乐,孩子生得倒是不少,淑嘉都分不大清楚谁跟谁了。五格格和弘昉生日靠前,努力想一想倒还能想得起来。
弘曈自悔失言,他大伯一家子是比抢来的姐姐们更生疏的存在,而且留给大家的印象非常之不好。政治牌坊有弘昱一块就够了,允禔诸子、女再想要这样的待遇是不能够了。
“儿子在御前听了这么一耳朵,也没多问,额娘知道这回事儿就是了,”连忙又岔开了话题,“快要回京了,也不知道三哥过得怎么样。前儿他有信来,说苏日松跟嫂子很是投缘。”
淑嘉也不想提允禔一家,不特是她,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能够把这一家子人给忘掉。说到苏日松,淑嘉不由笑开了:“这时候的孩子,一天一个模样儿,等你回去了,指不定都认不出他来。”她也把小八扔给儿媳妇了,如今也是颇为想念。
“瞧您说的,我还能不认识自己儿子?”
弘曈东拉西扯,也是跟母亲联络感情。他一心想要做成一件大事,眼下的新政正是大好的机会,使出吃奶的力气也要多拉助力。毫无疑问,关键时刻,母亲对父亲的影响力是不可或缺的。虽是亲母子,血浓于水,但是你乖不乖,在母亲心里的感观却是绝对不同的。
拜弘曈这个大嘴巴所赐,当胤礽来与淑嘉说他已经派人去择勘吉地的时候,淑嘉是一点也不吃惊。也顺口提了:“刚刚打完仗,你又有旁的事情要做,不要花费太多。”
胤礽就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在为钱发愁的时候,他的伙食标准也没降低过。只当淑嘉在说客套话:“我自有分寸的,万年吉地,怎么也马虎不得的,这是皇家体面。”这块坟地里埋的不止是胤礽本人,淑嘉死后多半也是要埋在这里的,所以胤礽多与妻子说了一句保证。
淑嘉眼看劝不住,只道:“陵寝再大,也不过躺那么点子地方。只要咱们还在一起,那就是好的。”
胤礽嘿嘿一笑:“这个却是一定的,想跑也跑不了。”
他连日心绪正好,说到给自己挖坟,一点忌讳都没有。还谋划着要离康熙的陵寝近一点,死后可以常见父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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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朝上下一派盛世气象之中,圣驾回京,继续欢快地准备着新年。
胤礽在乾清宫里召见了留守人员,皇太子、大学士等汇报情况自不待言。淑嘉也在坤宁宫里见了太子妃为首的宫眷。
赫舍里氏把两个婴儿给准备好了,自己见完礼,就说:“八叔(小八同学,赫舍里氏的小叔子)和苏日松都长大了不少呢,这就给额娘抱过来看看?”
淑嘉颔首。今天在宫里迎接的都是福晋、宫妃等——外命妇递了牌子要到明天才得召见——都是自家人,见一见两个小孩子更显得关系亲密。
不一时,两个孩子抱了过来,果然养得白白嫩嫩。赫舍里氏道:“我也不是很懂就把嬷嬷们又给请了来。”她这说的嬷嬷,乃是弘旦当年的乳母、保姆们,本来都回家享清福了,这回一有事儿,得了东宫的命令,又回来应急。
乳母、保姆如今在家也有些老封君气象了——有诰命是迟早的事,婆家人也不敢怠慢了她们的——见了皇后还是老实上前磕头。淑嘉抱着儿子,笑道:“生累你们了,你们在家里可好?”
伊拉里氏叩首道:“托万岁爷、主子娘娘、太子爷的福,奴才们一家子过得不知有多么好。就是日子过得顺了,难免思念主子娘娘和太子爷。今番蒙召入宫,实在欢欣。”
既见了面,就不能不赏,从塞外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多得是。淑嘉一个眼色,画眉悄悄蹑出去,招呼了几个小太监,把已经分拣好了的包袱里挑出几份符合嬷嬷身份的,又给抱了过来。
嬷嬷们谢过了赏,又一个劲儿地说些天下太平的话,称颂天子圣明,爱恤子民。
格根塔娜是留在宫里的,几个月没见婆婆,也要奉承,顺着话头说:“如今四海升平,正是太平盛世。”
不管是跟他额娘闲聊的弘曈,还是陪皇后说话的娘娘、福晋们,说的话里固然是有讨好的成份,心里未尝不是这样想的:眼下形势一片大好,起兵造反的被镇压了,国家不用加税而增加了收入,皇帝还免了很多税,日子也没有显得紧巴巴,还有,不让当官的过份盘剥百姓,却又给官吏涨了工资……
没有理由不开心,没有理由不觉得生活在盛世里,没有理由不认为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好,大家跟着千秋万代的主子享太平。
就连胤礽,他估计了许多改革会有阻力,筹划的时候设想了各种障碍,并且制定了许多紧急预案以作应对。但是,眼前的形势还是让他觉得很好,非常好,给自己挖坟也不肯节省。高高兴兴地跟老婆显摆未来坟地的地址如何好、规模多么大、还要修路直通坟地,等等等等。
大家都觉得,这“长泰革新”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但是,别忘了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句话——行百里者半九十。
何况,还没到九十,能有十就算不错了,这百分之十的开头部分,你还没做完!,别以为前百分之五做好了就算好了。
这世上又有一句话叫做“万事开头难”。
问题,很快就就来了,先是“永不加赋”。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后,“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后果才真正显现出来了。刚颁法令的时候,大家一看这醒目的大标题,都想当然地说:皇帝真是爱民如子!
等真正深入执行了,才发现这个政策是tmd有漏洞的!这个漏洞就是忽略了人口增长的特殊性。总人口在增长,但是,个体家庭的人口可能会下降,可是!你家的人口已经被固定下来了。有人利益不假,更有人深受其害。
杨名时同学作为一个热衷于为民请民的好官,在折子里用很简单的举例法来说明:“……今之丁口,按长泰元年黄册为准,于今八年矣,其间有生有死,每户丁口皆有变……设有一户,有丁四口,八年间幼子成丁,增至成丁六成,滋丁二人不加赋,是受其益。设有一户,有丁八口,八年间,或的疾病而死、或有年过六十(超了正丁年龄,按规定可不服役、不交丁银),而未添新丁,仅余四人成丁,仍要纳八丁之赋!是受其累,或有不堪重负而流亡者……”
靠!一开头就遇到了难题。
当然,这个问题出来之后已经有了对策,对策还是早就想好的:“摊丁入亩”。之前是减了丁亩,但是地税与丁税还是分开来的收的,如今干脆一步到位。把丁银摊到田亩里,平均一亩地多几个丁赋钱,你家田多就多交,田少就少交。
这实际上就是按生产资料的多寡来收税,只要你家里还是这么多地,就交这么多钱。如果地变少了,就少交,土地增加了,就多交。十分公平。
而且由于早就政策准备,政府这一回的反应速度是相当快的。基本上,一到收税的时候,遇到了困难,杨名时的折子就上去了。现成的对策就发下来了。
“可惜今年的税已经收了呀!”杨名时感叹一声。在这件事情上,他赢得了足够多的名声,更要做出高姿态来了。
“永不加赋”有“摊丁入亩”来做补充,这也就罢了,只能算是个小波折。
很快,长泰八年年末,驻藏大臣紧急示警:准噶尔部再次入侵,这一回大小策凌一起上阵,兵也比上一回的六千翻了两翻,两万多的准部兵马,直扑了过来。据不可靠消息,他们还联络了青海的部分蒙古台吉。本次,来势汹汹。
皇帝,掏钱点兵来打仗吧!
胤礽最恨的就是不按牌理出牌,不按他的计划走。他的计划里,不论与准部的战事还是经济改革都是大事,必须全力以赴,最好一件一件的来,一直以来他也在避免双线作战。
前面都是按照他的剧本走,他还觉得自己料事如神,又或者圣天子自有神明保佑,事事顺心。眼下却万不敢这样想了,急忙召开了御前会议,商讨对策。
由于准部增兵,清廷这回派的西征军也必须增加,军费开支滚雪球一样地往上涨。什么盐税多出来的银子、什么火耗的节余,都填进去了!
赵申乔是个直性子,脖子一梗:“户部拨五十万两银子作营建陵寝之用,眼下……事急从权……”也就他敢说这个话了。
又有了用钱的项目,许多其他的工程就要意思意思地暂时停止一下了,比如给皇帝修坟的事情。皇帝现在还没死,而大战却迫在眉睫,眼看不能善了。五十万修座坟,这花费其实不算多,只是初期投入而已,内部装潢都没算上。
赵申乔的话外之意,后续的拨款也要跟着克制,眼下是战事要紧。
乾清宫里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诸王大臣不是不想喝斥的,刚一开口,赵申乔就冲胤礽跪下了:“陛下,还有哪一处能挤出这么一笔银子么?”其实是能的,那样的一个结果就是拖累国家经济。你可以加火耗,增加人民负担,给白莲教加一点信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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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胤礽步伐沉重地到了坤宁宫,声音颇为郁抑:“真是打嘴了。战事又起,营陵之事要暂缓,便是不缓,恐也不及先前说的规模了。”
“我早经说了,我有你就够了。国事为重,你做了份内的事情,还用再担心这个么?黄帝、炎帝何尝亲营己陵?又有哪个后人忘了他们?唯立功德可以不朽,我听说过黄帝登天成仙,没听说过桀纣成圣的。可见下场如何,与做过什么事是相关的。我总与你在一起就是了。你是明君,我是明君之妻,如是而已。”
胤礽苦笑道:“累你累你。”
“我当你老婆就够了。你是要养家糊口的,这个家业还有点儿大,我既许君,必与君一路相随。”在东宫的时候,她就能有散尽家财的架势,为胤礽的事业添砖加瓦收买人心。眼下的情形,自不待言。尤其她老人家对于招惹盗墓贼的事情,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胤礽的脸上有了神采,他话是这样说,其实并未认为自己是错的,依旧是充满了自信。只不过眼下难题过多,一时牢骚。
日子渐忙,老夫老妻之间的沟通不如少年新婚之时多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彼此的心意固然令人羡慕,也少了许多“坐而论道”,久未有此般深论,平日说的也是柴米油盐,未免觉得生活平淡。今日一事,又令胤礽找回了原来的感觉:老婆一直都是那个老婆。
尤其是他老婆说的话振奋了他,“唯立功德可以不朽”!人间富贵他已经到了极致了,要说还有什么追求,也就是这个了!几乎要一拍额头,大呼:“吾得之矣!”他的政策本来就是对的嘛!
又忍住了,定定地看着淑嘉的眼睛:“我总不会苛待了你!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收拾完了准部,缓过了这一阵子,国家又是欣欣向荣。咱们的万年吉地,一定建得风风光光的!”
这是艰难的一年,后宫虽不涉政,但是从胤礽往下的男人们,脸都是板着的,宫里也难有好气氛。这一年里,要说有什么算是好消息的话,大概就是太子妃终于有了身孕。
这宫里,终于添了几分喜气。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了,灭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