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些没压住你, 人都快被你甩散架了……”
迎上杨缱怔愣的目光, 季景西板着脸教训起了人,“知我费了多大劲才没在冯林面前东倒西歪吗?差点就被你拖后腿……嘶, 好疼。”
“……”
又揉了两下伤处,季景西终于缓过了不适, 朝眼前人伸出手,“我瞧瞧你手腕,那么用力,定是伤着了。”
条件反射地将手背到身后,杨缱道, “不用,你先紧着自己。”
“别闹。”季景西严肃, “快点,待会还要不要参加宫宴了?”
……就是参加宫宴, 我待会也能去找个女医官瞧瞧啊。
杨缱不为所动。
季景西又好气又好笑, 干脆直接将她的手从背后拖出来。杨缱本打算甩开他, 但见他还用着方才那只手臂, 怕自己再挣脱而他伤上加伤, 索性破罐破摔, 任凭他捉了手查看。
小心翼翼撩起她的袖口,入眼,手腕已经肿了一圈, 青中带紫, 瞧着甚是怖人, 季景西狠狠皱起眉头,似有些不确定,“这么严重?”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支精致的金白色袖珍瓷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缕晶莹剔透的乳状药膏,淡淡的药香混着冰山雪莲的清韵飘于鼻尖,令杨缱不由一怔。
“……冰肌膏?”
南疆岁贡来的东西,全天下也找不出几瓶来,他就这样用了?
“嗯。”季景西正专心涂药,解释起来也漫不经心,“带着以防万一。”
你在宫里,谁敢动一根指头不成?有什么可以防万一的……
杨缱心里腹诽着,有些不自在,左右看了看,发现玲珑也不见了踪影,整个水榭只剩下他们二人,莫名地就紧张起来。
他们离的很近,季景西本就比她高出许多,如今倾身而下,低垂着头,从杨缱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纤长如羽扇般的眼睫。
风吹过,雪莲香混着眼前人身上幽然暗藏的迷迭之气袅袅而散,好似置身一种奇异的幻境,一边是如寒夜微露般的冷静,一边又迷乱得不知身在何方。
“……你还是睡不好吗?”杨缱冷不丁脱口而出。
“嗯?”季景西抬起头,“什么?”
“不,没什么。”杨缱脸颊映着一抹霞烟色,有些僵硬地收回手,“这样就好。”
见她重新将袖子放下遮挡了伤口,季景西也不强求,将金白瓷瓶收好后递到她面前,“拿着。”
杨缱微微一愣,“作何?”
“让你拿就拿。”景小王爷懒得与她扯皮,直接将瓷瓶塞她手里,“回去再涂一次,明儿就能好。再说你平日还要练习骑射吧?磕碰在所难免,备着吧。”
打小力气就大,看着瘦胳膊细腿小小一个人,拉弓射箭跑马却都极好。虽早知她功课极多,但真切身体会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世族真是神奇的存在,连对待女子都如此严苛,怪道皇伯父忌惮世族至此。
或者说,只有信国公府才这样?
杨缱盯着手里的冰肌膏半晌回不过神,“……练骑射也用不到啊,不行,我不能要。”
季景西不想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斜倚着立柱慵懒睨向她,“你胆子不小,方才若不是本小王拦着,你知不知会发生什么?”
听他提起牡丹园之事,杨缱想也没想便跟着开了口,“说到这个,你干嘛拦我!他欠教训!一个大男人,对着个半大的孩子逞威风,口出不逊,还说的是女儿家的闲话,果真好家教!”
“他说了什么闲话?”季景西挑眉。
“……”杨缱顿时一滞,“我说不出口,你别问了……总之看口型也猜的差不多,很难听就是了。他诋毁我不打紧,关键是他诋毁信国公府,还对绪南出手!”
她气呼呼地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想到那冯林讨厌的模样,就恨不得一脚踩烂他的脸。
相识多年,季景西怎不知她的性子,在冯林面前他可以不讲理,但对着杨缱却不能任性,只得好声好气道,“杨小五先动手的吧?”
“是又如何?”杨缱瞪他,“这是他打伤小五的理由?”
“当然不。”季景西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消消气,别先把自己气着。”
杨缱这个人,大部分心思都在功课上,鲜少有旁的事能撩拨到她的情绪,也就是在涉及到她的外祖和家人时才会如此,反倒是她自己,哪怕被传得再不好听,也不过淡然处之不予理会,除非谁不长眼地犯到她跟前来。
像如今这般生动模样着实少见,所以明知她是气急,落在季景西眼里,却依然觉得她好看得不得了,仿佛一尊绝美的雕像忽然被赋予了灵魂,又恍若天山顶端的一缕香,落地成了人间堂皇富贵花。
他恍惚有些走神,顿了顿才正色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由你来教训。你可知,方才牡丹园有多少人盯着?除了被太子堂哥留下收尾的苏奕,还有禁卫军和隐卫,一举一动都会被报上皇伯父案头。你一个女儿家,对上个不着调的男子,待会如何收场?”
“我没想打架……”杨缱抿了抿唇,声音里隐约带了委屈,“我本是打算讲道理的……”
“讲道理也不行!”季景西直接气笑了,“那冯林就是个混不吝,你同他讲道理,那就是对牛弹琴!他不仅不会听,反倒会拿了话来反刺你,到时,你难道还要论起袖子跟他对骂吗?丢不丢人?”
“……我怎会与他对骂!”杨缱被他斥得急红了眼,“大不了与他划线约战!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我都不惧!就是动手又如何?!他敢欺打我小弟,辱我兄长,我便是把他打到尘埃里又能怎样!若非你拦着,我还惧了他不成?”
“……”
目瞪口呆。
这姑娘,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了么?
眼看小丫头随时会哭出来,季景西蓦然心头一软,放缓了口吻,“方才你若是真与他动起手来,那不就是又一起斗殴?寿宁节上与男子大打出手,还要不要名声了?你想让你父兄急死不成?想同我一般挨板子么?”
“再说了,”他微微一顿,轻缓的语调里带上了一抹笑意,“你即便与冯林划线约战君子六艺,他也得会啊。”
“……”杨缱红着眼眶怔怔望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忍看她这般懵呼呼又不知所措的可怜样,景小王爷抬手轻轻弹了下她脑门,“你啊,你要知道,这京城地界,同辈中人,能像你这般博学广闻又六艺扎实的,屈指可数,就是苏奕,说不得在某个方面也比不得你,更何况是冯林了。”
“对付像他那样的人,这种用学识碾压,用技艺折尊的法子,并不合适。”
他眉眼飞扬,笑容轻狂灿烂,整个人放肆而嚣张,如同一团炽烈的火,熊熊燃烧进少女墨潭般的深水瞳中。
“你若真想收拾他,我来教你。”
“……”
呆呆望着眼前人,杨缱欲言又止。
他说,要教她……为何?冯林与他沾亲带故吧?这样真的没关系?
况且这事,又与他何关呢?
千思万绪忽然涌上心头,杨缱下意识扣住自己涂了药的手腕,总觉得那里酥酥麻麻,好像缠绕着一团幽冷的火,时而灼热时而温凉,连带着心也起起伏伏,不得安宁。
“你……”她张了张口。
“嗯?”季景西歪头。
杨缱摇摇头,垂头闷声道,“不知该如何说。”
“慢慢来,时候还早,皇伯父即便招了人去问话,也得过一会。”红衣少年懒洋洋靠上亭柱,“不妨说来听听?”
这方水榭是御花园一处鲜少会有人来的隐蔽之所,远处层峦叠嶂,背靠静河活水,地方不大,却也五脏俱全。两人面对着静河并排而坐,杨缱盯着河面,难得迷茫地开口,“我只是不懂,冯林这么做是为何。他不过是冯侯爷的嫡次子,这般挑衅绪南,得罪信国公府有何好处?”
冯侯府与信国公府比起来,一个是勋贵,一个是世族,一个是标准的皇亲国戚,已逝的冯太妃、如今宫里的冯嫔、燕王侧妃冯氏都出身侯府,和杨家乍一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就连侯爷冯琛,官场上也算不上杨霖的政敌。
杨缱着实不知冯林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个啊……本小王好像还真知道一些。”季景西似笑非笑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你可知当年你我刚入南苑时,你们信国公府三名额,是挤了谁下去么?”
杨缱抬眸看他。
“正是冯侯爷的嫡子,冯林的兄长冯明。”他一脸的嘲讽,“冯侯爷当初为了让冯明进南苑,不知使了多大力气,甚至求到了我父王面前。可惜,南苑要是能有那么好进,那还是南苑么?”
“冯明?”杨缱努力地回忆着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你不认得也正常。”季景西说的轻描淡写,“这个冯明,跟他弟弟冯林差不多,也就腹中多些墨水罢了,资质平庸却心比天高,当初南苑那些人,他掰着指头算,能惹得起的也唯有你三哥杨旭冉,自然便将矛头对准了你们信国公府。杨旭冉进南苑那阵子,信国公受的弹劾还少?”
杨缱当然也记得那阵子的风风雨雨,“可我三哥是凭自己本事考进去的。”
“那是当然,卷子可都是要张榜公布的,谁有几分几两,明明白白。”季景西对上她的眸子,“冯明当初想与杨旭冉加试一场,却最终没能成,自然便生了龉龃。”
“……只因为此?”杨缱不可置信。
“当然不。”季景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得格外开心,“若说冯明未能进南苑,是断了他的仕途,那么你兄长杨绪尘前阵子出手教训冯林,可就是打冯侯爷和冯林的脸了。”
杨缱:“……啊?”
两人对视片刻,季景西别过眼,“不知应不应该告诉你……事关陈朗,杨绪尘没对你说过,大约也是不想你烦心罢。”
……怎的又牵扯到陈朗了?
杨缱下意识蹙起眉,仔细思索着陈朗与此事有何关联,半天也没想清楚,眉心不由皱得更厉害,直到身边人抬手又弹了她额头一下,才猛然回神,不赞同地瞪了过去,“又弹我!”
“小小年纪摆出张苦大仇深脸作甚?”季景西撇嘴,“还听不听了?”
……算你赢。
杨缱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好笑地笑了一声,红衣少年慢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日陈朗与冯林说了些不太好听的,得罪了本小王与杨绪尘,我动手收拾了陈朗,你哥收拾了冯林。那小子前阵子倒大霉,先是输给裴青二万两银子,再是些其他事,总之牵扯到了冯侯爷,惹得阖府日子都不好过。”
“想必冯林后来聪明了一回,猜着是杨绪尘出的手,这才恨上你们。”
杨缱怔了怔,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与陈朗同行的人里,还有冯林。
“……原来如此。”她道,“可就算这样,寿宁节上生事,他难道毫无分寸?”
“他本就没脑子啊。”季景西随口答,“你以为冯林有多聪明?他被冯侯爷禁足多日,刚出来就遇上了杨小五,过过嘴瘾罢了,谁想到杨小五居然受不住挑衅?想必冯林此刻也很后悔与杨绪南动手。”
说着,他再次看住眼前人,“你也是,惩治他的法子那么多,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杨缱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
“冷静下来了么?”季景西将一方锦帕递过去,好笑道,“需要小爷帮你备水净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