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季景西的风寒发了出来, 来势汹汹的,起先还能跟两人说笑一二, 到后来就烧得迷迷糊糊。钟太医说发出来好,小王爷体质还不错, 不会有大碍, 正巧也能让他好好睡一觉。
然而靖阳依然担忧不止, 床边陪到自己撑不住才去睡, 杨缱本也打算再陪一会便去歇着,谁知季景西睡到半途就开始说胡话。凑近听了两句后,杨缱抿着唇在无泽等人的震惊中留了下来。
她拿了本书坐在床边念,没念两页,季景西便好似突然安下心来,乖乖躺好不再乱动弹, 看得一旁的无泽一阵惊奇。杨缱有些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反而觉得舌根发苦,沉默良久才动作熟练地将他额间的湿帕子换下来, 递给无泽后又换上新的。
家中有个常年生病的兄长,令杨缱练就了极为熟练的照顾病人的技巧。她在季景西安生的间隙里小眯了一会,之后不等无泽提醒便自动在规定时辰里醒过来,指使着无泽将床上人拿被子裹好, 撑坐起来, 自己则端了药碗给人喂药。
季景西不愧是他们这一辈里难缠至极的人, 就连喂个药都要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把一大碗药汁喂完,杨缱险些被闹得出一身汗。
他生着病,房里便没点助眠香,大抵是平日里的习惯作祟,没多久人便挣扎着醒过来。见着杨缱,季景西怔愣了好半晌,眨眨眼又眨眨眼,接着哑着嗓失笑说,怎的还做梦了。
杨缱听着,眨了眨眼,也不说什么,起身给人倒水。
结果那人居然还盯着她的背影说,哦豁这梦还挺生动。
好在喂水时倒是极为乖巧。
之后杨缱便掩了掩他的被角,示意他继续睡。季景西像是还活在梦里,居然乖乖地点了头,拉着她的手问,阿离给我念书吗?
杨缱叹了一声,继续将那本游记翻开念,季景西睁着眼盯着她看,看着看着便又睡过去,只是手一直不愿松开,固执地捏得死死的。
一夜无话,直到翌日天光大亮,季景西才又沉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地盯着陌生的床顶看了半晌,神思渐渐回笼,他动动手臂,只觉得酸疼沉重,回头一看才发现床边趴着一个人,自己的手正是被她枕在脸下。
忍不住捏了捏,汗湿的指尖是柔软的触感,季景西怔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自己在抓着对方的手不放。他神色变得古怪,耳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心中却渐渐流淌出一抹甜来,顿了顿才轻咳一声,将手缓缓抽离。
杨缱本就睡得浅,此时感觉到动静,也醒过来,一抬头,恰撞进对方眼里。
“醒了?”她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熟练地起身来到桌前,先摸了摸壶壁,确定是热水,之后翻出茶盏倒了半杯回到床边。
房间里不知何时除了季景西只剩她一人,无泽不知去向,杨缱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幸好季景西此时已撑着手臂半支起身,她大松了口气,上前将茶盏递出去。
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干涩的喉咙得到拯救,季景西总算打起精神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情形,接着又回到她身上,目光在她脸颊被压出的红印上停留片刻,哑着嗓开口,“你怎么在?”
杨缱此时已经完全清醒,闻言并未答话,抬手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而后按着他的肩把人按回枕上,“烧退了,可有好些?”
季景西被她这熟练的模样震得懵呼呼不敢乱说话,只可怜兮兮地看她,“头晕,喉咙疼。”
杨缱已经搭上了他腕间的脉,“想用膳吗?”
“没胃口,难受。”
他发了很多汗,此时被人强硬地裹在衾被里,浑身黏黏腻腻,难受得直皱眉。
“我去喊钟太医。”少女起身,转身间,没忍住轻轻掩唇打了个哈欠。
季景西见她欲走,下意识伸手拉住她,“你一夜没睡?”
“睡了一小会。”杨缱回头,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
“……”
“没事我先回了。”她轻轻将手抽回,黑漆漆的眸子下方有着淡淡疲惫,“靖阳姐姐说今日不走,小王爷歇着吧。”
季景西怔愣着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房间,好半晌才重新躺回去。不敢去想她昨夜是不是真的看顾了他一整夜,也不敢想他半梦半醒间见到的人是否真实的,浅尝辄止,心中又甜又涩,明明心中正发酵着巨大的甜蜜,可偏偏不知为何就是笑不出来。
……他大约是病傻了。
喜欢的人在病床前照顾他,如此梦寐以求的好事,明明能让人开心得跳起来,可大约是太过天上掉馅饼,竟让人觉得不真实。
房间里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季景西才拿手背抵上眼皮,与无声中悄然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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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蟠龙镇停留了四日,第四日时,景小王爷已是活蹦乱跳。而这日里,除开第一日杨缱陪了他一整夜以外,接下来几天都表现得极为正常,并未有多亲近,也不疏远。两人对那一夜的事全都闭口不提,就仿佛又一个秘密被掩埋在心里,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季景西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每每想撩闲时都怕真惹了她,按理说他们之间关系已经拉近了许多,可兴许是没把握的缘故,无往不利的景小王爷居然久违地感到了束手束脚。
可终究急不得。
从蟠龙镇离开后,队伍继续往南走,又过了大半个月,总算进入了岭南地界。
他们与公主仪仗兵分两路,却并未远离。如果说仪仗走的是正统南下官道的话,杨缱等人则是绕了个弧,进了岭南后便又绕回了官道,遥遥地缀在仪仗后面。
原本也没想这样,杨缱等人的计划是走另一条路入曲宁城,然而前几日他们收到消息,公主仪仗刚入岭南便有人前来请安,一番了解后才明白,寿宁节后六皇子季琅领命出京巡查,如今正是在岭山以南附近,听说靖阳来了,便依礼相见。
六皇子要见自家皇姐,靖阳没理由推拒,更何况岭南一带算起来离三皇子的封地不远,于情于理都是要拜会的。拜见三皇子的确在靖阳公主计划中,但却是要放在她见过帝师之后,如今乍然被打乱了计划,靖阳公主着实郁闷了两日。
何况他们这里,还多了一个私自瞒着众人出京的季景西,真真见到了,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兵来将挡,杨缱等人决定先赶上公主仪仗,之后改道宣城。宣城乃是整个岭南界数一数二的大城,距离温家祖宅所在的曲宁城不过三五日路途,这个距离已是极近了,算是温家辐射势力范围内。
至于季景西,这位小爷似乎并不怕被人戳穿自己私离京城,毕竟他无官无职,身上即便背了个燕亲王世子的爵,却自由之极,同他父王一般,属于皇家子里游离在外的闲人。
于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他们同公主仪仗会合,之后驾临宣城。
城门口,已近不惑之年的宣城太守,陪着六皇子,兢兢业业地带着太守府一众下属前来相迎,然而还没来得及跪下拜见帝女,便先一步眼尖地发现了车架旁高头大马上的某个猎猎红衣。
丁太守愣了一下,只觉对方有些眼熟,还未同脑子里的名字对号入座,身边的六皇子便忽然惊呼,“……景西?你怎么在这?!”
景西?
……景西?!!!
“是……是景小王爷?”丁太守震惊地望向马背上的红衣男子。
季景西坐在马背上,逆着光,六皇子与丁太守都瞧不太清楚他的神色。可不知为何,丁太守就是觉得,这位来自京城的景小王爷似乎在看他,而那张脸上,定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十月深秋天,丁太守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这位鬼见愁来了啊……
“六哥,看见我很惊讶?”季景西的目光自丁太守身上挪开,望向六皇子。
“……你,你陪着皇姐来的?”六殿下甚是惊讶,“父皇与太子哥哥可知?”
季景西挑了挑眉,却并未着急开口。在他身后,车内帐中,靖阳公主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六弟,时辰不早,还让不让皇姐进城了?”
六皇子顿时回过神,顾不得再同季景西多言,笑着来到车架前,“姐姐,弟弟早早便让人备下给您接风洗尘了,这就走吧?”
靖阳笑了笑,示意丁太守等人起身。
众人一路来到太守府,为了迎接公主銮驾,丁太守早早便令人备下了上好的院子,可千猜万想,却没料到季景西也来了,这一下顿显准备不足。
因而刚到门口,丁太守便急急忙忙命人赶紧去再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却不想,季景西听了之后只懒散地挑了挑眉,便道,“丁太守不用忙了,本世子不住你这太守府。”
话音落,众人齐刷刷望向他。
“这……”丁太守无措地求助靖阳与六殿下。
“不住这你打算住哪儿?”靖阳疑惑地看过去。
季景西撇嘴,打定了主意不踏进太守府一步,“反正不住这儿,皇姐你就别管了,安心住你的便是。那个谁,杨缱,你也别住下。”
杨缱道,“我本也不打算给太守大人添麻烦。信国公府在宣城有宅邸,我自是要回家的。”
靖阳点点头,“此事缱儿已同我讲过,待会我着人送她回去。”
“那正好,你们家地儿够不够?给爷腾出来一个院子,我住你那去。”季景西插话,“别忙活了,我顺道送她。”
靖阳:“……”
六皇子:“……”
丁太守:“……”
“欸?”杨缱被措不及防地推着往回走,走了两步才回过神,“等等,这怎么……”
“废什么话,赶紧走。”季景西催促。
话音刚落,众人身后,特来给贵人请安的太守府家眷赶到,一个柔弱如莺转的声音泫然欲泣般响起,夹杂着惊喜、难过、委屈,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小王爷,您就这么不想见裳儿吗?”
季景西脚步一顿,背对众人的脸上倏然一冷。离得最近的杨缱只来得及听到他低低的一句不耐烦的“啧”,还没回过头瞧一眼,便听他冷声道,“走不走?走哪边?”
杨缱抬眸看他,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目光自靖阳公主等人惊诧的面上扫过,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恰对上一双通红水灵的秋水剪瞳。
顿了顿,她淡定而冷静地开口,“白露,前方给小王爷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