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 阿离,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季景西急切地盯着眼前人看,“我堂堂亲王世子,同一个地方官员的女儿能有什么交情?我记得她做什么?”
杨缱平静地望着他。
“不是, 我不是说我不记得她……”小王爷呸了一声,可顿了顿,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歧义,“呃, 不,我不记得……不我的意思是说, 我虽然记得她,但那是有原因的。”
“哦。”少女淡淡应声。
景小王爷顿时急的挠脸,“你听我说, 都是误会,我那时在画舫上……”
杨缱挑起眉。
……靠。季景西咬住了舌头。
暖阁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小王爷泄气地趴在了原木几上, 耍赖般拿脑袋滚桌子, “嗨呀,说不清!好烦!总之我讨厌她!阿离你不能这般对我!”
“我哪般对你了?”杨缱冷脸。
“你不信我啊!”季景西滚得发髻都要散,气鼓鼓地从桌上抬起头瞪她。
真是欲加之罪……杨缱瞥眼,“我何时说过这话?我看, 误会的是小王爷吧。”
“就是你误会我!”季景西开始无理取闹地睁着眼说瞎话, “总之, 我跟那个丁语裳不熟,我同丁志学有仇,我跟六哥关系不好,你记住了没?”
杨缱被他说得神色复杂,好半晌才近乎同情地开口,“你怎的跟谁都不好?”
“跟你好就行了。”季景西没好气。
定定看着他撒泼发脾气,杨缱沉默良久,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结果刚一出声,立时惹来对面人不满的瞪视。两人默默对视两眼,杨缱索性掩唇扭头,无声地抖起了肩膀。
“你还笑!成心气我是不是!”季景西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挠她痒痒。
杨缱实在忍不住,放肆地笑了出来,边笑边躲,干脆倒在了窗边的软席上,“别闹哈哈……季景西你快停手哈哈哈哈……”
两人孩童般闹成了一团,杨缱笑得眼泪都打湿了睫毛,整个人笑颜如花桃之夭夭,好不容易停下来,人已经躺倒在了软席之上,而季景西正撑手半跪于上方,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地望她。
暖阁里,不知何时伺候之人都退到了角落,白露拉着玲珑研究门框上的花纹,无泽则与暗七玩起了大眼瞪小眼。阳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窗照射进来,恰将窗边角落照的亮堂堂的,两个玩闹的主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光线恰打在杨缱眼皮上,她唇角笑意还未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
下一秒,一道阴影突然落了下来。
杨缱下意识躲了躲,却见一个修长而骨节明晰的手轻轻悬空遮在了她眼上。他的手并未全然放下,离得极近,只用她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便轻轻刮在对方掌心里,每每两相触碰,那只手便会不自觉地抖上一下。
很好玩,杨缱忍不住多眨了两下眼睛。
“别胡闹。”季景西警告她,话中却带着轻浅的笑意。
话音落,温热的掌心突然落了下来,沉沉压盖住了她的眼。紧接着,对方的呼吸忽然扑面而来,湿湿热热打在她面上,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了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比起上次在公主府的蜻蜓点水,这次,季景西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浅尝辄止地抿了抿。原本只想碰上一碰,可就在相触的刹那,心防所铸的防线便如同纸糊一般轰然倒塌,几乎无师自通地捧起了少女的脸,突然深而重地用力碾磨了过去。
掌心下的眸子蓦然颤了起来。
季景西的手在抖。他捧着杨缱滑柔如云端棉絮般的脸颊,另一手遮了她的眼,不想让她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他紧张得浑身绷成了一根弦,微阖的眼皮挡住了桃花眼下的幽幽暗光,不得章法的宛转舔舐却像是让他尝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好似这一刻,哪怕让他将心挖出来、血淋淋捧到所爱之人面前,他都心甘情愿。
哪怕是做梦也好,随时会被推开也罢,季景西都觉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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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光倾斜到最后一抹灰白时,六殿下包下了宣城最大的画舫,用以给靖阳等人接风洗尘。前来赴宴的除了靖阳公主、季景西、杨缱以外,丁太守带着夫人与女儿、以及宣城其他要员、大族子弟也在邀请之列。
原以为能吃一顿安生家宴的靖阳公主眼看着画舫上人越来越多,心里也终于明白过来,所谓接风洗尘是假,六殿下趁此机会拓宽人脉是真。
虽说借了靖阳的名号,宴也的确是为她而设,可一个公主,还是个即将掌兵权的公主,能结交地方官员吗?需要同宣城的豪强士绅打好关系吗?杨缱就更不用说了,她们俩今夜纯粹是来当摆设了。
至于季景西……有的是人想同他结交,然而他一未入朝二不想抢风头,索性低调起来。
在靖阳公主的另一边,坐着安安静静的杨缱。
打从进门开始,杨缱便极少说话,一举一动都有着十足礼数。六皇子并没有向宾客过多地介绍她,因而每一位前来的客人在拜见过公主与景小王爷后,都在好奇地打量她。在这样充满各色眼神的环境下,杨缱仿佛习以为常般镇定自若,只保持着该有的礼数,不热情,也不过于冷淡,就像个来装点门面的花瓶一般。
她今晚身着淡紫色云锦绡纱裙,发髻简约而不失高贵,身上饰物不多,只有必要的几件,却各个非凡品。这一身打扮算不得正式,在信国公府的规矩里,只能算是私宴着装,可哪怕是普通的常服,放在宣城这等并无顶级世族门阀的地界,也足以震慑许多目光了。
这是靖阳公主特意差人告诉她的要求——不用太正式。
……杨缱对着这个要求简直犯了愁。
她压根就没有能穿出去赴宴的‘不正式’的装束,箱子里要么是打算上门温家时穿的样式繁杂的世族嫡小姐装束,要么是赶路穿的寻常服饰,外加几件她在京里长穿的常服,哪一件都对不上公主的要求。
最后还是季景西随手一指帮她挑了身裙子。
靖阳公主一见到她便笑起来,杨缱看她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她今日,就是来装点门面的。
毕竟一路南下同行,加上本来也同老六关系一般,宴还未开始,靖阳便拉了杨缱与季景西说话,三人同坐在主位靠后的暗处,一边聊天,一边笑看季琅左右逢源。身边有个包打听的白露,还有个处处留心的无泽,聊到兴起时,靖阳还就着这两人的介绍,对来人点评起来。
“……这丁语裳倒是挺有意思。”靖阳公主懒散地窝在软椅上,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陪着六皇子待客的聘婷少女,“你们走后,她去求见本宫,说是失礼于前,硬要赔罪。你们也见着她在门口喊景西的架势了吧?摆明了是一出始乱终弃的好戏啊,你们说,本宫敢让她赔吗?”
她斜向身边的俊美青年,“如何,考不考虑给人一个名分啊,小王爷?”
季景西被她一句话吓得险些喷了酒,“皇姐,好好说话!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塞给我啊!”
“哪就乱七八糟了?堂堂从三品大员嫡女,其父仕途坦荡,丁家又非世族非勋贵,不知胜过多少人呢。”靖阳嗤笑,“人上来就欲语还休,生怕谁不知她与你有旧,你倒好,转头就走,眼神都欠奉,人七小姐当场就落泪了,那小模样,本宫瞧着都心尖儿颤。”
季景西干笑了两声,“可别,本小王无福消受。我倒是瞧着六哥有那么点意思。”
“哦?季琅这是打算还没大婚就先给顾家小姐寻个姐妹?”靖阳公主侧目。
季景西端起酒碟沉默不语。
然而酒还未来得及入喉,手中的白瓷碟便被人轻描淡写地夺了过去。季景西怔愣着抬起头,只见杨缱神色淡淡地将碟中酒随手往窗外河里一倒,转头推过来一盏清茶。
“……别了吧阿离?”季景西哭笑不得。
杨缱面不改色,“小王爷暂时还不能饮酒吧,旧疾未去,大病方愈。”
“酒宴上不喝酒做什么?六哥今日拿来的可是上好的秋露白。”季景西讨好地对她笑笑。
杨缱不为所动地听着,动作极为熟练地将一旁看笑话看得正起劲的靖阳公主手中的酒也拿过去倒了,“靖阳姐姐,别忘了你是出来陪我养伤的。”
一时间,靖阳也愣在了原地。
季氏两个难姐难弟默默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一个大写的怂。
平心而论,信国公府的兄妹俩,杨绪尘与杨缱,是同辈之中唯二两个能堵得靖阳与景西没脾气的人,前者是拿通身的气度与多年来在南苑十八子中树立的威信来压人,后者则纯粹是恃宠而骄,吃准了靖阳与景西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没办法,杨缱说不让喝酒,那就不喝了吧。
“……我怎么瞧着,阿离今儿心情不太好?”靖阳公主拉着季景西咬耳朵,“是因为介意那个丁语裳,还是你又做什么让她不高兴了?”
季景西一言难尽地摆摆手,“女人心海底针,我要是能吃准阿离,还用得着这般小心谨慎?皇姐你不帮我便罢了,怎的还火上浇油?今儿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你几句话就让我又坐蜡。”
“那是你活该!自己的债自己还,瞧瞧你之前都惹得什么腥。”靖阳眯着眼上下审视他,“你真的什么都没做?”
……做了,而且还被踹出去了。
小王爷回想起今日在暖阁里的大胆举动,只觉自己被踢的小腿越发疼,嘴上却极为正直地答,“没有,我规矩着呢。”
靖阳顿时死鱼眼奉送他一句呵呵。
今夜六皇子包下的画舫极大,可架不住三人离得近,那两人明着在说小话,实则杨缱听得明明白白。此时面对两个当着她的面还敢明目张胆揣测腹诽她之人,杨四小姐端坐如常面不改色,只当自己聋了。
人来的差不多时,宴正式开始。
毕竟不是太过正式的场合,季琅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拍拍手上了歌舞。当舞姬们身着南方特有的柔软飘摇的衣裙、踏着曼妙而翩跹的舞姿鱼贯从外而入时,众人一眼便被正中央带着面纱的领舞者吸引。
舞蹈极好,饶是来自京里的四人见多识广,也被这撩人心魄的舞所折服。他们俱都不是吝于欣赏之人,当即便报以了最端正的态度、最赏识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地品鉴起这难得一见的舞姿。
随着乐声渐入佳境,下一秒,位于正中的那位白衣翩翩、面笼轻纱的少女在琴声铮然一声顿住。画舫上安静至极,只见对方轻踏莲步缥缈而来,淡淡清香拂面,先是倚身悠然对靖阳公主与六殿下行礼,接着腰肢一转,旋身而起,灵动至极地几个错步,停在了季景西面前。
一双白皙而纤长的手自水袖伸出,抬起一樽酒盏,轻飘飘送到了红衣男子似笑非笑的薄唇边。
真真艳福不浅。
“公子,请。”
少女莺啼般婉转的嗓音轻灵响起,带着十足的遐想,将整个画舫的气氛都推至了高|潮,一时间,不少人都会心笑起来。
对方一开口,杨缱便讶异地抬了抬眼。她的耳朵向来不会骗人,这个声音……
“请我?”季景西懒散地撑着腿半躺在软靠里,挑着眉望眼前人。
白衣少女垂眸一笑,眼眸流转着羞涩之意,捧着酒樽的手却稳稳当当。
季景西也跟着笑起来,在众人、尤其是靖阳警告般的灼灼注目中,懒洋洋地伸手接了过去。
然后,随手一抬,将满樽的上好秋露白全部洒在了窗外。
少女顿时愣住。
“爷今儿不喝酒。”季景西淡淡道,“喝了,有人会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