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得知温家会派来前来接应后, 靖阳公主便不再急着赶路, 而是决定在宣城多停留几日。这倒是正符了杨缱的心思, 毕竟既然来了宣城,不逛一逛这里的香料集市着实可惜。
得知小姐的想法后, 信国公府的大管家便悉心地派了个机灵小子来给主子带路。
小少年名叫小凡, 是宣城本地人, 当年信国公杨霖还在宣城任职时, 小凡一家便已经卖身进了府, 后来杨霖任期届满要回京城,带走了别院许多人,小凡一家本也被算在内,可惜当年小凡娘即将临盆生大儿子,无奈留了下来。
小凡的父亲,正是别院的二管家。
出门时已近晌午,小凡带着杨缱与季景西先乘马车来到码头,接着乘船沿宣河往南城走,要去的地方是南城的东市。既是出来闲逛,自是不赶时间,乌篷船悠悠荡荡,倒是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好好打量这座城。
昨日六皇子季琅设宴的画舫也停靠在宣河上, 这条长江的支流将整个宣城南北贯穿,东边大多是商铺和平民百姓的居住之地, 西边则是各个高门大户, 若是有人登上高处往下看, 便能切身体会到宣城东西之间的巨大差异。
杨缱与季景西都是出身极高之人,虽说也吃过苦头受过挫折,但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市井。如果说宣城的西边儿是肃穆死寂,那么东边则热闹繁杂至极,穿行在宣河上,左右像是被分割出了两个世界。
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忙忙碌碌的百姓们,杨缱满眼都写满了新奇。小凡人机灵,瞧着她目光落在哪儿,嘴上便是一连串流畅的解释,那是谁谁谁家的船停岸,这又是哪个商会的人来走货,什么是脚夫,一日苦劳能赚几个银钱……等等,简直像个百事通,呼吸间都仿佛带着宣城特有的活泼味道。
“……像他们这般走船运货,税如何收?”季景西关心的则是与杨缱截然不同的问题。
小凡怔了怔,这倒是他头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不敢乱说,沉思了片刻才斟酌道,“回小王爷,若是商会的船,自有专门向官府报备的,官家也会定期巡查税账。若只是过路船……唔,倒是不用缴太高的税,但会有类似关卡过路费之类的。”
“官府亲自派人来收?”季景西挑眉。
“这倒不是……”小凡踟蹰了一下,转头请示般看了一眼杨缱。后者怔了怔,明白过来,“但说无妨,我也很好奇。”
小凡欸了一声,挠挠头,“官府亲自收税是不可能的……我听我爹说,当年相公在时寻了个法子,是找了当地的地头蛇合作,由他们出面来做一部分官差老爷们的活计,这样能节省人力物力,毕竟宣城这么大,官差却不多,还要和那些个大家族大商会们周旋,相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季景西点点头,“倒是个好法子,只是不怕被反咬一口?”
小凡嘿嘿笑了笑,“我爹说,相公当时可厉害了,将那帮地头蛇治得死死的,先头还有人不服,想闹事,后来都被相公解决了。那个词叫什么?恩,恩……”
“恩威并施?”杨缱歪头。
“对!就是这个,小姐真厉害。”小凡一脸崇拜地看着杨缱。
“咳。”季景西出声唤回小凡的注意力,“还有呢?把话说完。”
“哦哦,好。”小凡当即又认真起来,想了想道,“那时属下还没出生呢,好多事不清楚,只听我爹说,相公给宣城定下了规矩,这规矩后来又被之后的太守大人沿用,这算是官家与地头蛇的心照不宣。只不过我爹还说,后来的太守大人没有相公手段厉害,渐渐的,就有点压不住。”
“丁志学是如何做的?”季景西问。
太守大人的名讳被眼前人这般轻描淡写喊出来,小凡忍不住好奇地多瞧了他两眼。然而季景西那张脸,真真是不敢让人多看,时间长了极容易陷进去,小凡看了两眼便又乖乖地敛了眸,认真答道,“……自然也是心照不宣。”
杨缱与季景西均闭口不言。
小凡也没在意,继续道,“只不过丁大人提了税,那几家也有参与。如今宣城的地头蛇都可凶了,我听好些个人都这么说的,总之挺乱的。”
“三家分晋?”杨缱一点即通。
“啥?”小凡一头雾水。
季景西却是懂了,“太守府,地头蛇,望族。”
杨缱点点头。
“怪不得六哥要在宣城停留。”搞明白了这其中的道道,小王爷重新懒洋洋地歪回软椅,“太子堂哥这是缺银子了啊……不敢去打温家所在的曲宁城主意,江南那边苏杭水又太深,宣城倒真是个好选择。”
这话就不是小凡敢随意插嘴的了,他也听不懂,见两个主子似是有话要说,便主动避了出去,寻船夫说话去了。
船内,杨缱疑惑地看着眼前人,“这与你有关?”
“没有,我好奇不行啊。”季景西好笑,“你没听出那小子对丁志学挺有意见?他这么小,懂什么弯弯道道啊,定是受了你们府上管事的态度影响。我且问你,杨家在宣城也有香料生意吧?”
杨缱抿了抿唇,没有明说,“我不管这些。”
季景西也不介意她的避重就轻,只耐心道,“你不懂官场,我虽未入朝,却是在皇伯父身边长大,来给你掰扯一二你便明白。照他的说法,杨相公当初也是费心治理过宣城的,这里除了要算做杨相的政绩以外,必然也是一处经营。他虽回京,但作为自己悉心治理过的地方,也不是说丢就丢下的,定要有合心意的接班人才对。说句让你不敢信的话,丁志学从前,定也是杨相的人。”
杨缱怔了怔,迅速抓到了重点,“……从前?”
“对。”季景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了?”
“现在说不准。”季景西与她交谈,向来不爱绕弯子,“你可曾见过杨相亲近哪个皇子?信国公府地位超然,从不站队,丁志学已经坏规矩了。”
杨缱似懂非懂,“何处得见?”
“回去让大管家将账簿给你瞧一眼便知。”季景西唇角噙着讥笑,“这三家分晋,可是没有信国公府的份。如今六哥来了,同样是给京城送银子,到底是流到谁口袋里,你猜?”
杨缱沉思半晌,轻轻啊了一声,“丁志学瞒着父亲,亲近六殿下,而六殿下与太子殿下向来亲厚,所以……他站队了。”
季景西笑笑没说话。
“但我觉得没什么啊,”杨缱蹙眉,“太子殿下乃是正统,又是储君,支持殿下有何不对?”
景小王爷哎了一声,抬手弹她的眉心,“皇伯父身子好着呢!”
“……”
噫!
杨缱瞬间明白了,眼底骇色一闪而过,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却是不敢多想,“你怎的什么话都敢说?!”
季景西撇撇嘴,“也不是什么话都敢的啊……今儿不是就已经说错话了嘛,我胳膊还疼着呢。”
话一出,杨缱立即想到了今晨那一句令她面红耳赤的称呼,手忍不住又痒起来。季景西见状,连忙往后躲,一手还捂着衣裳下头被掐得青紫的小臂,惊骇道,“别!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不准掐人!”
杨缱耳根子发热,却是狠狠刮了他一眼,“活该!”
“……”季景西理亏地揉了揉鼻尖,顿了顿,果断转移话题,正经道,“此事你要记在心里。”
“记这个做什么!”杨缱刷地红了脸,气急败坏,忍无可忍地又上手掐住了他手臂上的软肉。
“疼!快松手!阿离我错了快放开!”季景西痛呼出声,明明都疼得揪起了脸,却不敢拍掉那只作乱的柔荑,一边可怜巴巴委屈着,一边又宠溺地放任她掐个够,“我不是说那个啊,我说的是丁志学啊宝……抱歉……”
杨缱:“……”
……他刚才是不是又要顺口喊出那个称呼了?
船没多久便停了下来,杨缱与季景西踏上了东市码头。前者紧抿着唇气呼呼地跟着小凡往前走,后者生无可恋地捂着胳膊乖乖跟着,身边的无泽一直捂着嘴乐,换来季景西没好气的一个白眼,咬牙低喝,“还不给爷找点活血化瘀的药来?!”
“早就备上了。”无泽笑得无害,“还不是主子您主动让掐的?”
季景西顿时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眼见前头杨缱越走越远,他这才回头悄声吩咐,“去查查县君今儿怎么了。”
无泽眨眨眼,心中默默想,自家主子这是终于回过神了,“这个属下知道,县君今儿收到京城的来信了。”
“嗯?”季景西诧异,“信国公府的?”
无泽点头,“用的是八百里加急,跟之前那种走驿站的不一样,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县君尽快知晓吧。”
季景西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信上说什么?”
“不知。”无泽无辜答。
“想办法知道。”景小王爷又忍不住瞪他,“不然就罚你去跟无风无霜无雪作伴。”
无泽顿时愣,“……您意思是让属下去偷县君的家书?”
季景西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脑瓜子,“偷个屁!爷是让你想办法看一眼!”
……那不还是偷么?无泽抽着嘴角不敢答话。
“主子,这个属下可能知道。”一直贴身跟着保护的无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季景西身边,先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前头的杨缱,确认她没瞧见自己,这才附耳道,“京城那边来消息了。”
季景西抬眸看了他一眼,“说。”
无风当即站直,郑重地给眼前的红衣男子行了一礼,“恭喜主子,陈杨两家退亲了。”
季景西倏然缩了缩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