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众人在曲宁温氏祖宅住下, 各怀心思, 辗转难眠。
季景西例行公事地躺到半夜才勉强睡着,靖阳公主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见到帝师,而杨缱,注定白日之事对她冲击太大, 别说睡意,她便是躺着,都心中难安。
三更天时, 少女还是忍不住披裳而起, 白露与玲珑操劳了一整日, 如今也才方睡去,第一个发现她的唯有暗七。
杨缱阻止了她唤守夜的白露起身, 比了个手势后,两人齐齐出了庭院。
温昀与她的谈话可谓机密之际, 自入了暖阁,整个正院便被温家人守成了铁桶, 就连暗七也不知自家主子是怎么了。从正院出来,她便心事重重, 晚间用膳时面对小王爷和公主也没能喜笑颜开, 惹得景小王爷频频注意着, 可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来, 只道她是想家了。
她的确是想家了。
此时的杨缱, 就如同行走在茫茫大雾之中的迷失旅人, 指引她前路的灯塔远在京城,身边倚仗的友人自顾不暇,唯有一个季景西,却还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起。
温师,外祖父,墨血私印,白日里她所听闻的一切密辛,都令她难受的不能自已。
杨缱心中有许多不明白,但也隐隐参透着另一些掩盖在不解下的迫不得已。她不明白的是温伯伯为何说温师对不起她,参透的却是外祖当年这般留下后路的惶恐和无奈。
堂堂琅琊王氏大族,若非前路难行,又如何会将家族印鉴交于一个当年还不过启蒙之龄、什么都不懂的女童手里?只因她身上流着王杨二族之血、却又姓杨?
那为何不是大哥,不是绪南?一定要是她?
答案太简单了。因为她拜了温师为老师。
温解意是温家天赋最好、却最叛逆的嫡子,是帝师最宠溺也最亏欠的儿子。他短暂的一生里,唯有两个人被他囊括在了□□下,一是忘年交王照,另一人,则是王照的外孙女。
温解意救不了王照,可他给了自己唯一的弟子一份庇佑。这份庇佑,不是来自王家,不是来自信国公府,而是来自曲宁温氏。
白日里,温昀有许多话未尽,可该传达的意思却都清清楚楚传达给了杨缱。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一个从不轻易站队的顶级世族,他不能说“从此温家是你的后盾”,更不能说“你的老师将你托付给了我们”。温昀能说的,只有一句“你莫要怪他”。
杨缱懂他的意思。
王家已经没了,可王家还有人在,就在遥远的漠北。哪怕当年受到的迫害再深,王家子弟,总有人能活下来吧?!连谢卓都活下来了不是吗?谢卓都要重建谢家了,王家,为何不能再立起来?
一旦她接受了手中这枚私印背后的所有承重,她就必定要肩负起王家重头再来的兴衰。而如果,她视而不见,只将那私印当做是老师和祖父送她的小小礼物……想来也不会有人怪她。
这不是什么两难的选择。换个人来,假如是她大哥杨绪尘,或者是小弟绪南,都能做出比她果断万倍的抉择。
她之所以犹豫,不过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渺小如斯,何德何能。
“小姐。”暗七轻轻唤了一声,“天凉。”
略显厚重的斗篷压上肩头,骤然包裹而来的暖意令杨缱怔愣地回眸,却只看到暗七隐在黑暗中满含担忧的眸子。
“……多谢。”她勉强勾起唇角。
“小姐有心事。”暗七不是个擅长聊天之人,不知该如何开解,却又看不得眼前少女这般愁云惨雾,好似身边突然没了帮她助她的一切,孤孤单单,踽踽独行。
杨缱沉默不语。
“先前属下打听过,温家有一处妙地,曰占星台,越夫人说若是想去瞧瞧,自可随意,白日里风景极好,晚上则另有乾坤。”暗七的声音一如既往沙哑得犹如锯木,但在杨缱听来,却温柔至极,“小姐想去散散心么?”
杨缱抬眼,“占星台?”
暗七点点头,指向一个方位,“在那边,站上去可俯瞰整个曲宁。小姐怕高么?”
少女摇头。
“那属下带您去?”暗七隐在黑暗中的眼眸和缓下来,“属下功夫不错,不会摔了小姐的。”
“好。”杨缱不忍驳她好意,得知越夫人也应允,便答应下来。
暗七的功夫的确不错。杨缱趴在她怀里,双手紧紧攥着她肩头的,不消片刻便稳当当站在了占星台之上。
这里极高,还未等杨缱打量四周,一阵凛冽凉风便忽然袭来,瞬间吹散了她仅用一根缎带松松扎起的发髻。长长的黑发一下失去了束缚,哗地散落在肩头,而后被全部吹至脑后。
扑面而来的风将杨缱整个吹得哆嗦了一下,吹走了暖意,也吹走了睡意。她下意识去抓那根水蓝色的缎带,却连边角都没来得及摸到,只能任凭它飞向来时的黑暗。
“哎……”她小声惊呼,手指于半空蜷缩了一下,无奈放弃。暗七想帮她追下去拿回来,却被阻止了一下,“算啦。”
拿手拢了拢发,杨缱这才借着微弱的星光清辉打量起这一方占星台。
此处乃是温家祖宅的最深处,平地里拔起的高楼,比宅邸里最高的阁楼还要高出一半之多,从最底开始一层一层逐渐缩小,仿佛一环套一环,到了顶处只剩二十步见方大小,乍看足够宽阔,但比起偌大的祖宅来说,只能算是方寸之地。
占星台高耸入云,站在顶端,周身都好似融入进了浓重的夜。杨缱站在凭栏前深吸了口气,放眼远眺,只能瞧见一大片黑暗中隐隐绰绰的屋顶。这个时辰,整个曲宁都陷入了沉睡,零星有那么一两点黄豆般朦胧的光亮,却让整座城都多了几分活泛。
脚下是安静的曲宁,头顶则是漫天星幕,浩瀚烟渺。风吹开了乌云,云层后点点星辰斗转,如此旷达美景,让人恍然忘了今夕何夕。
杨缱忽然明白了暗七的好意,她不知不觉静了心,凉风丝丝从耳边穿过,一涤一荡地将心底的沉重抽丝剥茧般耐心带走,不消片刻,人便豁然开朗。
“……再往前走有台阶。”
一个略显耳熟的男子声音忽然在占星台的另一方轻轻响起,吓得杨缱猛地顿住,默默守在一旁的暗七更是条件反射地挡在她面前,“谁?”
对方一身白衣,在这三更天的夜里格外显眼,杨缱仔细瞧了几眼,有些不可思议,“……温少主?你怎么在这儿?”
温子青默默站在远处,声音里仔细听,能听出淡淡的无奈,“我一直在。”
“……”
所以,我上来的时候你就知道?然后就假装不在么?
杨缱一时间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该说什么。说他性子冷吧,人家特意出言提醒你脚下;说他神出鬼没吧,人还比她早一步……
“这么晚,你在此处做什么?”杨缱疑惑。
“观星。”温子青定定看她一眼,又瞥向她脚下,顿了顿,上前两步朝她伸出手。
杨缱迷茫地眨眨眼。
“此乃三阶梯。”温少主声音依旧清冷如这夜里的风,“迈大步。”
“哦哦!”杨缱一下明白过来,也不矫情,搭着他的手提起裙子,借着力跳了上来。
温子青手臂用力将人拉上来后便又放开了手,自觉地向后推开两步,重新背手望向夜幕。杨缱好奇地看看天,又看看他,也不知贸然出言会不会打扰,只好将头扭向另一边,享受起难得的静谧。
她挪开了视线,身边的男子却不经意地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怡然自得,才又收回目光。
“睡不着?”温子青突兀开口。
“嗯?”杨缱回过头,“啊……是的,大抵是白日里睡过了。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很失礼,作为客人半夜四处闲逛……”
“无妨。”温子青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才淡淡出声,目光依然停留在头顶的星光上,“此处并非隐秘之地,任何人都来得。”
顿了顿,他不太习惯地补充,“若有何需要,可尽管提。你在京中惯用的也可报给母亲,她会很乐意给你换上。”
“不用不用,挺好的。”杨缱连忙摆手,“住的很舒服,我就是……随便走走。”
温子青点点头,不再开口。
两人脚下这块正方的巨大青石,乃是占星台最高之处。杨缱看够了四周漆黑后,也不由跟着抬头,“少时我曾听老师言,天上的星星宛若一张巨大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每次移动都是天在下棋,辰宿列张,均有其意。”
她声音空灵而悠悠,提到恩师,言语中有着淡淡笑意。温子青回头看她,沉默片刻才道,“七叔有教你?”
“并未。”杨缱笑起来,“我当年愚笨,老师只教我写字执笔都费了大功夫,哪会再教授其他?不过闲暇时说与我听罢了。”
当年的温解意遇见杨缱时,已是风烛残年。他年轻时放纵不羁掏,以至后来疾病缠身,虽想将自己一身所学尽传授,却无奈逝者如斯夫,岁月不等人。
杨缱对于天象星辰,只懂得最简单的纸面常识,什么中宫天极,三星三公,什么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背出来倒是可以,观之,不行。
“少主可有看出什么?”她对温氏的卜算问天有些好奇,随口问道。
温子青平静地望过来,出乎意料地反问,“你想知什么。”
“……真能告诉我?”少女惊讶极了,待反应过来后便瞬间眼眸一亮,“什么都可?我想知我大哥如今身子可否安好,行么?”
温子青忍不住绷了一下唇角,“这个,传信便知。”
杨缱:“……”
眼前的少女明显地垮下了小脸,借着夜色的掩盖,似乎以为他瞧不见,而满脸都写着失望和骗人,看得温子青略有些无奈,顿了顿才道,“信国公世子,与你很是亲厚?”
杨缱理所当然点头,“那是我大哥。”
温子青了然,重新抬头看向夜幕,好一会才收回目光,又垂眸沉思许久,这才对上少女期待的目光,“有好有坏,想听什么。”
“只能从其一?”杨缱睁大眼睛。
温子青颔首。
“那就听坏!”她没有思考便答道。
诧异地多看了她两眼,温子青平静地启唇,“辅星暗远,疏……”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复又思忖着开口,“四小姐,不如听其好?”
杨缱歪头看他,“不能说?”
对面人静静看着她,不语。
“好吧,你们规矩真多。”少女妥协。
温子青不置可否地认下抱怨,声音依旧无情无欲,“祸兮福之所倚,令兄有柳暗花明之运。”
杨缱怔,“可当真?”
温少主点头。
他的话,有一种莫名的信服力,杨缱几乎在他点头的瞬间便完全信了,心中大石一下落地,连带着面上也露出了笑意,“多谢。”
温少主缓缓摇头,“不用。”而后又道,“可能安寝?”
杨缱愣了一下,噗嗤笑出来,“你该不是以为我是想家想得睡不着吧。”
话音落,对面白衣翩翩的俊逸男子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