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一丈峰起, 祖父便嘱托我看护你。”温子青说,“我帮你去漠北将人带回来。”
他眉眼舒展, 似是笑了一声,“假若能算好时日, 大约能赶得及你的及笄礼。”
杨缱怔愣, “你亲自去?这怎么行!”
温子青似是料到她会拒绝, 也不反驳,只平静问,“信不过我?”
“怎会!此乃两码事。”杨缱急的起了身,“温喻, 我本意是请教, 而非要你独揽……”
白衣青年摇摇头,将她重新按回去, “我也并非特意为你,而是本就要走一趟北域。你告诉我王氏境况, 我来判断怎么做, 省心省力, 无需多言。”
温喻之这个人, 说话做事有自己独有的腔调节奏, 一旦那双可观星辰古今的深邃眼眸对上你, 说服力极强,甚至让人不敢反驳、无法反驳。从另一方面来说, 此人看似冷情冷面, 实则强势至极。
杨缱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强势了, 如今的他,与二月二前某晚突然跑来让自己抗旨的温喻之有何不同?
思索良久,她终是妥协,将自己如何与漠北那边取得联系,又是如何接子归回京,中途又与王氏遗袍通了几次信,信中说什么,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温子青听得专心致志,时不时颔首,目光始终停留在两人之间的虚无上,不过分也不咄咄逼人,却又恰到好处地显露出郑重和认真。
大概一炷香后,杨缱说完最后一个字,温子青刚刚好拔下她手臂上的第一根银针。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沉默时间,直到国师大人示意少女动一动手臂,少女才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的神色。
“若是哪里需要指正,你定要告诉我。”杨缱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开口。
“嗯。”温子青随口应了一声,目光跟随着她手臂上下摆动的轨迹,恍然发现杨缱正等着他说点什么,少见地噎了噎,犹豫着试探道,“唔,做的不错……?”
杨缱哭笑不得,“是夸是损?”
“夸。”温少主这回不犹豫了,“虽有不足,但你已尽力了。”他扶着人坐下,沉思片刻才又缓缓开口,“我还有一疑问。”
杨缱点头,“你说。”
温子青静静抬眼,“琅琊王氏第五十四世代宗主,是谁?”
竹舍庭院里寂静一片,唯有风吹动竹叶时沙沙作响的清音,似乎在配合着他的话,轻轻讲述那个古老家族长达近千年的历史。
从发迹,到辉煌,再到沉沦,在时间的长河中起起伏伏,琅琊王氏几乎是天下人心中一个不灭的神话。在这个庞然大物一朝衰败前,曾出过四十多位首辅,三十余位皇后,十几位纵横天下的名将,几百个青史留名的雅士重臣,甚至历史上曾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王氏世族第五十三世代的家主,名为王照,正是杨缱的外祖,王子归的亲祖父。
白衣青年一动不动望着杨缱,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仿佛在用眼神告诉她,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
少女也陡然安静下来,刚施过针的手还在微微颤栗,但却在迎上眼前人视线时奇迹般稳下来
她看着温子青,良久,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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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离开了竹舍的季景西并未原路返回,而是抄了近道绕至另一边,没多久,无霜与无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前者道,“主子,人跟上了。”
季景西点点头,步履不停,“看好他,搞清楚他武试结束后去见谁,之后把人带到别院等我,尽快查清身份。至于被顶替身份的赵大平……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是。”无霜应声领命而去,留下无泽继续陪着主子。
季景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国子监之于他如自家后院,到了小路尽头果断转弯,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另一青衫男子,正是受命等在原地的柳东彦。
“小王爷。”对方笑嘻嘻地拱手,“您老可是让彦好等,路上遇事了?”
季景西凉凉瞥他,“废话少说。”
他口吻硬冷,却是一如既往难以捉摸的脾气,柳东彦也不计较,凑到他面前笑道,“不问就不问,不过属下这般尽心,连县君的比试都忍痛舍弃没看,这,县君二月二祭典上弹奏的琴谱,您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前方之人猛地停住脚步,懒洋洋抬起眼皮。
不过一记轻飘飘的眼刀,柳东彦到嘴边的话便不由自主咽了回去。他苦着脸撇嘴,决定暂且放弃向上司争取福利,正色道,“您所料不假,县君当时在校场上,下头的确有人带头起哄,属下费了一番功夫才确定人选,跟上去一看,豁,您猜怎么着?”
对上青年那求配合的眼神,季景西气笑了,“柳少贤,毛病就是改不了是不是?皮痒?”
大抵是想起了在宗正司被大魔王支配的恐惧,柳少主干笑两声,不再废话,“咳,带头起哄的有二人,一是裴家三少爷裴玏,还有一人是冯林。”
季景西继续往前走。
柳东彦讪讪摸着鼻子跟上,“小王爷,您说说,这冯林也太不懂事了,他不就是跟县君有点龃龉嘛,至于这般小心小眼?亏得他如今还是你我同僚、是宗正司一份子呢,简直毫无君子之风!这说出去真是丢人……”
“冯林不仅跟杨缱有怨,整个冯家都跟信国公府不对付,你指望他有君子之风?”季景西冷笑。
“啊?还有这事!”柳东彦惊讶,一出声,立刻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下属的失职。他入京两个多月,却还没能将盛京这些个势力之间的关系完全捋顺。发现季景西并未动怒,柳东彦连忙开口,“这却是属下失职了,下次定不会再犯。那就先把冯林放一边,说说裴玏。”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点头。
“这个裴玏……”柳东彦摩拳擦掌,本是打算好好说上一通,结果开了口才发现,这裴三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裴家庶子,文不成武不就,跟裴小侯爷那点嫡庶之间的矛盾满京城无人不知,想来想去,最后只憋出一句,“他好像……和书贤走得挺近。”
“谁?”季景西蹙眉。
“丁书贤。”柳东彦卖起宣城时的狐朋狗友毫不留情,“丁太守义子,您见过的,她妹妹不还那个什么您嘛……”
季景西:“……”
太阳穴一跳一跳发着疼,红衣青年停步,“柳少贤,用不用爷亲自教教你怎么说话?”
柳东彦顿时一僵,迅速认错,“属下嘴上没把稳,您别计较。说回丁书贤。”
说着,不等季景西开口便继续道,“丁家妹子自从二月二祭典后得了个一舞倾城之名,可谓一飞冲天了,她也到了年纪,丁家希望她能攀个高枝,于是便留了京城准备说亲。如今丁府是书贤主事,丁太守已回宣城。属下也不知丁书贤是如何同裴玏混熟的,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联系,也说不准。裴家那边想必您更清楚,属下猜,他是也与县君、或者信国公府有仇?”
“仇?”季景西听到这个字眼,笑了,“裴玏那个废物,早几年前爷几个把他扒光了挂东城壁上时他都没敢骂一个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惹杨家兄妹!不要命了?别说杨缱,就是杨绪冉一根手指头都能废了他,更何况后头还杵着个更可怕的杨绪尘。”
柳东彦震惊瞪眼,好半晌才干巴巴道,“……可属下瞧着他今儿喊得挺起劲。”
“不是受人指使,就是借机出出气罢了,鼠头鼠脑,也只敢如此行事了。”季景西摆手,“说回丁书贤。你说他如今留在京城,可有同哪些人交好?”
“……倒是有几个。”柳东彦努力回想,“临近大考,京里不少雅宴,属下跟着混了几个,见过他几次。有一回是与六殿下、裴玏一起,还有一回是与太子殿下、陈家陈洛等人同行的。”
“陈洛?”季景西听到了个耳熟的名字,却是想不起是哪根葱。
柳东彦苦笑,“我的小王爷欸,陈洛是您皇姐、靖阳公主的未婚夫啊!”
哦。
季景西冷漠。
沉思片刻,他笑起来,“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柳东彦虚心求教。
季景西拿手指点了点虚无的空气,“这几个,可都是东宫那边的。”
“……”这话可是不能乱接了。柳东彦心下骇然,没敢将“今日之事是东宫手笔”这句猜测说出来,哑然地望着前头人。
“行了,做的不错。”后者拍拍他,“剩下的不用你管,给爷盯好冯林和裴玏,尤其是后者,看他接下来会与谁接触。”
柳东彦乖乖点头,想了想,忍不住问,“小王爷,裴家……到底是哪边的?”
季景西挑眉,“你说呢。”
柳少主为难地挠头,斟酌着说了句保守的,“裴家亲皇族。”
季景西望着他笑起来,“继续。”
柳东彦深呼吸,先是谨慎地望望四周,之后才一口气说道,“属下虽入京时日短,但因是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楚。裴家内部不合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似乎分了两派,相同的是他们依旧亲近天家,不同的是,裴世子同您几位要好,而另一派……属下是说,以裴侯爷为首的那一派,如今与东宫那边走的越来越近了。”
他看着季景西,斟酌良久,终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一句,“属下不懂的是,如今并未传出什么夺嫡风声,为何太子殿下还要……”
季景西扬起了眉梢,“还要什么?”
柳东彦咽咽嗓,干涩地吐出两个字,“……结党。”
话音落地,对面的红衣青年大笑出声。
柳东彦被笑得越发站立不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拘束地站在原地,乖如鹌鹑,安静如鸡,丧气地看着顶头上司嘲笑自己,“小王爷……”
“柳少贤,你可真敢!哈哈哈哈……”季景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扶着无泽喘气,“爷今儿给你提个醒,柳少贤,你若有朝一日遭难,定是因为这张把不住门的嘴。”
柳东彦顿时哭丧脸,“您可别吓我了,我这都上了您的船了,也就对着您才这么说的。实不相瞒,入京第一日我去拜访姑母,姑母便对我说过,您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要么我出了宫门就打道回宣城,否则进了宗正司大门,就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跟着您。您可不能不管我啊!我承认当初在宣城是我年少不经事,这都过这么久了,您就别介意我当时没脑子了。”
“滚蛋,别给爷来这套。”季景西好笑。
柳东彦眨眨眼,重新笑起来,“总之,反正话都说了,您就当给我提个醒。”
“不给。”季景西懒洋洋站直,继续往前走,“自己用眼睛看,长那一双招子要是没用,爷不介意亲自给你废了。”
话说到这份上,柳东彦也知自己今日是不可能从季景西嘴里得到准话了,想了想,安静地跟了上去。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南苑,停在一座院前,季景西才淡淡道,“想好了再进去。”
说完,他便先一步推门而入。
柳东彦明白他意有所指,在门口停留片刻,咬牙跟了进去。
一进门,柳东彦才发现这居然是南苑书房设下的药庐,心中疑惑,不敢多打量,紧跟季景西穿过庭院来到后舍,走进一间药房,惊讶地发现,已有几人在场,瞧着架势,似是在疗伤。
扑面而来的药香之中,季景西开口,“伯父伯母,斐然伤势如何?”
药房之中有三人,躺在床榻上的正是先前被带走的孟斐然,旁边则是孟家家主和一位妇人。
“景西来了。”美艳的妇人首先笑着开口,“劳你还为这小子挂心,不妨事。”
“嗯。”孟家主捋着胡须,“诊治及时,不过卧床数日罢了。”
季景西笑着行了礼,转眼对上床榻上的年轻人,后者生无可恋地翻白眼,“卧床数日还叫不妨事?娘,在您眼里,我非得伤得再重些才算个事啊。”
“不然呢?没出息,连个区区武试都能落得这般下场,平日里真是太纵着你。”妇人嫌弃地瞥他一眼,“若非你是我亲儿子,今日非要在你身上试试我沈家独传的正骨功夫。”
听到‘正骨功’,孟斐然心有余悸地看看自己被裹成棒槌的双臂,讨好地笑起来,“是是是,娘说得对。”
妇人被他这没脸没皮气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转而对季景西道,“你们在这说话,厨房煎着药呢,伯母去瞧瞧,顺便煮些桂枣粥如何?伯母记得你喜欢。”
季景西这些年与孟家走得近,言语间都透着爽利亲近,“不跟您客气,只是侄儿这会不饿,不劳烦您,过几日我上门瞧斐然,到时您可要亲自下厨,不然侄儿可是不依的。”
妇人被他不着调的话逗笑,好声应下,又转头瞪一眼孟斐然,这才施施然出门。
柳东彦很有眼力地将人送出去,而后掩住房门,回过头时恰对上季景西淡然望过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柳东彦垂了眸,安静地站在一旁。
这厢,孟斐然开口,“武试那边如何了?”
季景西待孟家主落座后才在另一侧坐下,道,“还行,算不得太丢脸。”
“知道是谁在针对咱们了?”孟斐然挣扎着半坐起来。
“有点头绪,拿不准。”红衣青年顺手帮他塞了个软垫子,“别问了,烦不烦?爷又不是特意来看你的,别吵。”
可怜的伤患被这话气得半死,还没等怼回去,便见季景西转向自己父亲,“我是来找伯父的。伯父在御前,不知有何发现?”
此乃正事,孟斐然不得不咽下忿忿。孟家主则沉思片刻,摇头,“并无异常。实在要说的话,皇上似是对你们轻易败北也很诧异。”
孟斐然与季景西悄然对视了一眼。
皇上很诧异,那就说明此事他老人家并不知情了。
“太子呢?”季景西问。
“太子?”孟家主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太子殿下也并无异举。不过苏家那小姑娘脸色不太好,大约在为你们担忧吧。为此,太子殿下还特意安慰了她几句,瞧着是紧张过头了。”
孟斐然闻言嗤了一声,季景西则面不改色。
孟家主看了一眼不能动弹的儿子,叹气,“南苑成立至今,从未有过十八人还未学成下山便声名远扬的,这之中固然有出身的缘故,有南苑历久弥新的盛名加持,但你们这些年都没踢到过铁板,是实力使然,也是运气使然。景西,伯父说句不中听的,你们太过顺遂,殊不知人外有人。今日之耻,当要为你们敲响警钟。”
季景西定定看着他,顿了顿,谦逊地点头,“伯父忠言良语,景西自当谨记在心。”
虽是这般说,可季景西也好,孟斐然也好,心中却也有着不同声音。南苑十八子,不过一个虚无名头,外人无论如何吹捧,他们这些人却是没几个把这名头当回事。说白了不过一群出身优异、却还没来得及立起来的小辈罢了,有多少人会同一群涉世未深的小辈计较?
仔细想想这十八个人。
杨绪尘,久病不愈;杨绪冉,信国公府一庶子;
陈泽、顾亦明,各家未来继承人,想要当权,至少要等十年后;
徐衿、裴青,不受宠的嫡子;
季琤、陆卿羽,没有野心的皇子和书呆子未婚妻;
孟斐然,半涉朝堂半涉江湖的医传之家少主,京城贵人圈子不怎么看得上的存在;
贺阳,死了;
季景西,恶名远播的纨绔。
季珏,母妃逝世、被忘得差不多的边缘皇子。
真正当得起天下人口中一声“南苑得意门生”的,不过杨家嫡女杨缱、“一门双状元”苏家兄妹,坐拥整个漠北大军的袁少将军,和以女子之身、却领兵杀敌的靖阳公主季君瑶。
这五人之中,杨缱身份最高,季君瑶最受宠,苏家兄妹最得皇帝青眼,袁铮最动不得。
武试筛考,这五人都没输。
不怪乎季景西怀疑这场筛考有阴谋。南苑十八子的名声大部分是捧出来的不假,可三人成虎,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其中高低?世人眼中,南苑就是实力象征,出身南苑,天生便有着庞大的政治资本。南苑子输给平民武夫,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便是换他来做这件事,想要给南苑泼污水,他也会选择一个万众瞩目之所,拿南苑十八子开刀,且还不能做绝,必要有输有赢,输多赢少,即便有人诧异,也能归结于他们实力不济。
但季景西依然瞧不上背后之人的心胸。
换做他,无论想达到何种目的,首当其冲要拿来开刀的,必然是两个皇子和杨家兄妹。这人倒好,杨家他不敢动,两个皇子里也只敢动毫无背景的季琤,苏奕更是大胜。输的反而是没有家族支持的徐衿、家族势力低弱的陆卿羽、与族人内斗的裴青……
真真是从里到外透着股上不得台面的贼目鼠胆劲。
若不是孟斐然因此受伤、阿离又被牵连,季景西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说不得还要嘲笑那人有心无胆,一手好牌打成这番不堪入目之模样。
南苑书房名声扫地,对谁有好处?
季景西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件事,如今也不过勉强得出一个不太准确的结论——东宫。
这十八个人,除了顾亦明,没有一个是东宫党羽。
而顾亦明,说来可笑,其真正与东宫的牵扯,来自于季珪的好弟弟季琅要娶他的亲妹妹顾惜柔。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谁能说得准六皇子是不是永远都忠于季珪?季琅,背后不需要太大的势力。
往小了说,比起顾家名声受损,整个南苑十八子都被踩脸难道不是更大的收益?而往大了说,如今的南苑,是个已被神化的存在。在上位者眼中——尤其是可能登位、却至少十年间都无法将其掌控的太子眼中,是不是很碍眼?
一个当今皇上登基多久,就做了多久太子、凝望了多久皇位的人,多疑、不自信、刚愎自用,太正常了。
他的父皇,就像一座仰止高山,无论他做了多少事,往上爬了多久,都看不到尽头。
柳东彦说东宫结党。
季景西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季珪成年后开始培养党羽,可结果呢?他的父皇亲自将他最牢固的羽毛——谢家,折了。然后一夕之间,十年心血白费,连他自己都险些没保住东宫之位。
然后又过十年,季珪做了什么?兵权,皇帝不准他碰,唯一的势力只有京郊大营;朝官,三位宰相瓜分了朝堂,杨霖他争不过,苏怀远,他近日才争取到与之结亲,而陆鸿,那是皇帝的人。
民间声势?
皇帝尚且康健,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盛世太平,偶有战事也都最终获胜……民间声势是属于帝王的,对于他们这位陛下来说,太子,谨守本分,不惹百姓恶感,有明君之相足矣。
季珪倒是也做了些事。
五年前,他极力为王谢平反,以此挣得了天下世族的好感。可这难道不是在打他父皇的脸?
至于内宫……
你能指望一个被丈夫灭了娘家满门的皇后,为他吹多少枕边风?
不细想,季景西绝不会意识到,他的太子堂兄,不知不觉已经这般不堪了。
“也不知皇伯父会不会因此感到失望。”季景西蹙眉开口,“怒伤肝,忧伤肺,他老人家这几日风寒方愈……”
身为太医院院正,孟家主与其父孟国手一道,这些年都在负责调理皇帝和太后娘娘的身子,平日里请平安脉也是由他亲自来,闻言,也跟着叹,“君威深重,喜怒岂是我等轻易能辨别?不过今日之事皇上虽没说什么,但回头你们也别闹腾得太过,陛下终究年纪大了,心力能省则省。尤其是你,景西,莫要再像从前那般胡闹。”
“……”季景西眼睫微微颤了颤,下意识抿紧了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对话,对房间里剩下的两人来说,太惊悚了。
孟斐然半躺在床榻上,听到父亲开口的第一句话时便下意识望向好友,见他面色少见地凝重,愣了愣,想到了某个极其可怖的可能性,眉梢控制不住地抖了两抖。
而角落里的柳东彦,更是因为联想到来时路上与季景西谈论的话题,以及进门前他意有所指的那句‘想好再来’,几乎刹那间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某些决不能说与外人听的秘密……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红衣青年身上,柳东彦眼瞳深处都在止不住地颤。他不笨,甚至可以说除了有些年少轻浮,心思灵活的很,否则也不会被景小王爷看上眼,继而带在身边。他甚至敢确定,季景西将自己带进这间药庐,为的就是让他听到孟医正的这句话!
圣上年纪大了?
要省心力?
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妈呀,柳东彦欲哭无泪,简直一刻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转头就走,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二话不说回府邸收拾包袱,京城,再见,小爷要回宣城做二世祖了!
什么鬼!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吗?!
小王爷你真是坑我坑大了你知不知道!
房间里很是安静,大抵是孟斐然与柳东彦的目光太过赤|裸,低眉敛目的季景西忽然措不及防地抬眼,于孟家主不察之际冷冷看向两人,其警告意味之浓,仿佛一把锋利至极的尖刀,就这么狠狠戳进两人胸膛,堪堪将刀尖抵在心肺前。
杀气溢然。
孟斐然与柳东彦浑身一僵,只觉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不过须臾,季景西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起身告辞。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也不多说,只拍了拍孟斐然的肩,而后便带着柳东彦离开。
回去路上,柳东彦几次欲言又止,却不敢开口,既对季景西那一眼心有余悸,又怕自己想多了,纠结辗转,最后近乎认命般丧气地接受现实。
“小王爷……”柳东彦什么都没做,却感觉心神俱疲,望着走在前头的红衣青年,有气无力地呼喊,“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季景西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番,面露讶异,“你怎么还在?”
柳东彦:“……”
“还不走?”景小王爷好气又好笑,“等着爷拿轿子送你呢?给我滚去办事!”
柳少主顿时醍醐灌顶,“哦哦!办事,对!我得去盯着冯林和裴玏!”
“知道还不去?”季景西白他一眼。
“去了去了,这就去!”柳东彦总算找回点精神气,“那您去哪?”
季景西耐心彻底告罄,“接你祖奶奶!你去不去?”
柳东彦:“不了不了……”
他祖奶奶在宗庙里摆着呢……惹不起惹不起,他不想再认一个祖宗,真的。